我们这一代人是中国胃,习惯了米饭清粥咸菜馒头,而孩子们却对西餐留恋不已。
我想,从本质来讲,这里应该存在着两代人的文化断层——我们用味觉记忆丈量亲情厚度,孩子用味蕾探索着世界的广度。
看那些孩子手中的刀叉磕碰出清脆的声响,他们嚼牛排,卷意面,脸上被番茄酱涂抹出红红的印记,那喜悦竟如品尝珍馐一般满足。
我的筷子却悬在那些食物之上,左右为难,难以落下——胃囊深处早已被一种古老而执拗的牵系牢牢攥住,牵引着它固执地朝向小时候。
我关于童年的记忆,是灶膛里跳跃的柴火,是母亲在灶间忙碌的身影被火光温柔地印在泥墙上,是锅铲翻动间,米饭的醇香菜蔬的鲜嫩……
这些早已无声地在我心底烙印下一种味觉的信仰——那柴火饭饱含的暖意,炒菜里氤氲的锅气,粥饭中舒展的米香,才真正是滋养生命的琼浆玉液。
及至我自己成家过日子,也一日三餐不厌其烦地做着米饭小炒菜,只想将这舌尖上的温存与记忆,如同薪火般传递到下一代的手中。
然而孩子们面对我精心准备的饭菜,却兴致恹恹。他们刀叉下的牛排,盘子里的薯条,构成了另一番热闹景象。
我心底常泛起疑问:为何我们视若珍宝的滋味,到了下一代那里,竟悄然褪色?这隔代的味蕾,究竟为何如此倔强地转向了陌生的疆域?
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碧波,我思考着,餐桌上的这一场无声对峙,可能并非谁对谁错的论辩。
孩子们刀叉下的世界,是时代浪潮席卷而来的陌生图景——那牛排薯条背后,浮动着的是电视屏幕里流光溢彩的异域风光,是街头霓虹闪烁的洋气招牌,是同龄人之间彼此认同的流行暗语。
这已不再是饥馑年代食物匮乏的困窘,而是丰盛时代里,味蕾被卷入更广阔、更喧嚣的洋流,不由自主地追逐着新奇的风向。
这小小的餐桌,竟成了文化长河一处微妙的渡口。其实孩子们并非背叛,他们只是被更强劲的时代风帆推动着驶向更开阔的水域。
我们视为故园根基的饮食,于他们而言,或许只是众多可供停泊的港湾之一。他们的舌尖,注定要在更加纷繁复杂的滋味版图上航行、探索,最后才能描摹出自己心灵的味觉地图。
轮船破开波涛前行,餐厅里的光影摇曳不定。我凝视着孩子们沾着番茄酱的欢快脸庞,心底的酸涩终究被一种更辽阔的理解所抚平——味蕾的航程本就没有既定的锚地,所谓的“根”,也并非要他们永远拴在旧日的灶台旁。血脉的延续,原不必苛求于每一餐饭食的复刻。
重要的是,当他们在餐桌上偶然尝到一丝熟悉的家常滋味时,心头能悄然泛起一丝温暖的涟漪;当他们在遥远的地方驻足,某一道故乡的菜名浮上舌尖,能牵引出心底一丝隐秘的眷恋。
所谓传承,并非固执地要求后代复刻我们走过的味觉小径,而是在他们奔赴自己味觉远方的旅程中,埋藏下几粒故乡的种子——这些种子深植于记忆的沃土,静待着某一天被唤醒,在某个海角天涯的陌生餐桌上,蓦然生出嫩芽,温柔地提醒他们:无论行至多远,总有一缕滋味,无声地连接着血脉的源头。
下一代人的胃,早已注定是一叶远航的舟。我们不必强留它在旧港,只需遥遥守望。
终有一天,当他们在苍茫洋面上漂泊得久了,舌尖尝遍千滋百味,那深埋的种子便会悄然萌发,向他们低语:你的行囊深处,永远收存着一捧故乡温热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