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阮初次见到明晴的时候是在正月初三,也就是她被埋在大雪里的第十七天。冰雪的寒气不断从瓷瓶的缝隙中渗入,阿阮冻得瑟瑟发抖,突然一阵摇晃,瓶子被拿了起来。
“好漂亮的瓶子。”阿阮听到轻柔的声音从瓶口传来,她开心极了。
明晴掂量着瓶子,晃了晃,然后解开了瓶塞。他是一个落魄书生,此番打算去那小和山规避红尘,遁入空门。
一串珠玉般的笑声从瓶子里传出来,明晴小心地打量着瓶口。阿阮慢慢探出头,趴在瓶口,黑亮的头发遮盖了整个瓶口。
“公子,你好。”阿阮盯着发愣的明晴笑脸盈盈。明晴裹着粗布衣,脸被冻得通红,嘴唇干裂,实在算不上英俊。
“你,你是谁?”明晴想扔掉瓶子,奈何瓶子似乎粘在了手上一般。
“我?我只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阿阮装作悲伤的样子低下了头,嘴角却爬上了笑意。她飞了出来,身体也随之变大,她曼妙的身子似没有骨头一般,柔柔地缠上了明晴。薄纱衣服透出光滑的肌肤,她的脸贴在晴明的脖子上,轻轻说着,“公子,我冷。”
明晴站在山间的雪地上,万物寂寥,内心却喷涌着热气。他在心里念了一句古训,“姑娘,你我生不同道亦不同,请自重。”然后一个一个掰开阿阮的手指。
阿阮跌坐在雪地上,她看着明晴离去,娇俏地喊着:“公子,我在这等你,你找不到佛可以来找我。”
明晴只装听不到,一路向西。
2
明晴当真无欲无求吗?不,他爱着他的小姐,爱着百里外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
明晴出身幸于一般穷苦人家,其父是贵族的管家,但是奴才始终是奴才。他让小姐等他,等他考取功名,但是失败后却在半途中选择流浪。他去了很多地方,干过很多事情,直到他觉得现世了无生意,人的躯壳是沉重的枷锁,他以为他看透了。
正值傍晚,明晴来到一家酒肆,要了一杯水。
“好不容易来了客人,却单单要了水。”店家唉声叹气。明晴这才发现,酒肆冷清得很。静静听,右边不远处传来热热闹闹的声音。
走出酒肆,明晴不由自主循着人声走去。他听到优美的琴声穿透嘈杂,包裹着他。他很久没有听到这么美妙的琴声了。
火红的灯笼不断亮起来,火光照着人脸泛红,这是另一家酒肆,里面杯酒泠泠,笑语莺歌。晴明看到衣着薄纱的舞女缠绵着醉眼朦胧的酒客,他向别处走去,融化的雪沾湿了鞋面。
“公子,为何不进来瞧瞧。”
明晴停住了脚步,他看到阿阮倚靠在栏杆上,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公子,我在等你啊。”阿阮缓缓走过来,纤细的腰肢摇动着。“哎呀。”阿阮一个踉跄假意跌倒。
“小心。”明晴伸出手扶住阿阮,阿阮顺势入了明晴的怀中。
“多亏公子扶住了。”阿阮靠着明晴的胸口,身上传出的清香迷醉着明晴。
“你是谁?怎又出现在这里?”明晴推开阿阮。
“我是阿阮,我不是说我在等公子吗?我知道你会来的。”
“阿阮?”明晴突然想到了小姐,可是他的小姐不会这个样子,他只沉声道:“你莫再缠着我。”
“公子,你的心里有我,我走不了。”阿阮的笑意淡去。
明晴仍装听不见,继续向西。
3
明晴,明晴。空旷的山野中,明晴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温温柔柔,就像记忆中的小姐。他不听,只顾向西。有人告诉过他,小和山是个脱离俗世的地方,往西走,缘分到了就会找到入口。
明晴看到一条清澈的溪流,他走过去,看到了水中肮脏的自己。明晴解开头发,拧成粗麻绳般的头发掉了下来,难以分开,他顺势躺了下来,用石块敲断自己的头发。石头的碰撞声被放大,夹杂着嘤嘤的哭声。
“明晴,明晴……”明晴听到有人在叫他,在头脑中回荡。
“你是谁,你是谁!”明晴跪在石头上大喊,头发参差不齐蜷缩在脖子上。
“你是谁,你是谁!”明晴哽咽着,眼泪滑过干涸的脸上。
“公子,你怎么了?”阿阮突然出现,她抱住明晴,轻轻抚摸着他的眼泪。阿阮不知道自己是谁,却知道她生来便是爱着明晴。
“是你,是你!”明晴双眼发红,推开阿阮,“是你在折磨我。”
阿阮看着发狂的明晴,叹了一口气,“我又如何折磨的了你。”她的手摸上明晴的头发,头发随之掉落,“你的头发,我替你剪了吧。”
明晴呆坐不语,旷野中的风吹走了掉落的头发,他感受到阿阮指尖的清凉,内心也慢慢平静。
“阿阮……对不起。”明晴起身,看着阿阮,突然心生怜悯。
阿阮迎着明晴平静的目光,她搂住明晴的脖子,乞求着:“吻我。”
明晴缓缓地在阿阮的眉间印下一吻,阿阮突然抱住明晴的头,将自己的唇换了上去。明晴闭上了眼睛,不为所动,他感受着世间万物在慢慢消失。
“明哥哥。”清脆的叫声突然撞进明晴的世界,明晴睁开眼睛,阿阮已经不知去向。
“明哥哥,明哥哥。”
明晴内心刚筑起的墙在猛烈颤抖。
“明哥哥,明哥哥。”
明晴听见了,落荒向西逃。
4
阿阮就是小姐。
在等待明晴的第五年,父亲一次一次逼嫁,小姐在无望的折磨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挖掉自己的心,变成恶鬼。
佛派弟子将其收服,困在化恶瓶中。瓶子掉落在心上人必经的途中,小姐化成了阿阮,此结唯有明晴可解。
在吻上明晴的那一刻,阿阮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裂,好像另一个灵魂钻了进来,又好像是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阿阮跳进满是荆棘的丛林,想要用刺痛去掩盖另一种痛苦。锋利的刺割开皮肤,流出乌黑的液体。阿阮的身体开始腐烂,双眼凹陷空洞……
“明晴!”阿阮站立在荆棘之上,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小姐。”明晴疾走的脚步被钉住,跪倒在山间。他斩尽烦恼丝,身披破麻衣,逃过了尘世中的花花诱惑,但是心中还有罪孽,他输了。
5
阿阮来到明晴眼前,纤细的手抚上明晴的头,指尖慢慢嵌入明晴的皮肤……
“小姐。”明晴轻唤一声,阿阮停了手。
“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
“我没脸见你。”
“不。你是没脸面对自己。”
明晴低头不语,良久,终于开口,“对不起。”
阿阮手指变得尖锐又锋利,血顺着明晴的脸不断往下流,滴落在地上,染红了野花。明晴闭上眼睛,他感受不到疼痛,他的心终于可以安息了。
日升月落。当明晴再次睁开眼睛,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看到沾染鲜血的野花开得极盛,他看到旁边只留一件破纱。
明晴小心拾起破纱,折叠,他脱下自己的衣服,包裹那缕纱,埋在了野花开得最盛处。
6
明晴向西而行,他遇上一座山,拦住了去路。
明晴望着高山,席地而坐。第七天的时候,陡峭的崖壁上显现出一级一级向上的台阶。
明晴望着高山,走上石阶,一步又一步。
明晴终于到达了山顶,旁边云雾缭绕,不见归途。
明晴走进云雾,在风中,他听到了婴儿清脆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