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他立下了志向,要做一个浪人,浪迹天涯也浪迹人生的浪人。
一切是从毕业后的那几年开始的,他眼见着一个又一个有心力的年轻人,为求安稳,步入无爱的婚姻,或者是琐碎的体制,耗至心灵枯竭,最后的逃避方式只有身体或者心灵的出轨,他不要。
父母央他回老家,工作也找好了,但他不想回去,他和父母对着干,跑到了更远的城市,他觉得父母就是监狱,连带着故乡也成了地狱,他甚至幻想过无数次假如没有父母他会怎样,当然首先是没有他了,那并不是一件坏事,他也幻想过父母在他懂事以后悄无声息的离开,留下他,是的,把他还给这个世界,无根的自由,可惜他永远不会拥有。
一开始他随便找了个工作,给人家当文员,看不惯人家,今天觉得人家做的工作太假,明天嫌人家开会时候不让说话,最后他把他们都辞了,有几个同事好心劝他,说这都是正常的,慢慢就会好起来,可他觉得他们是都不想他好,挽留他,就是为了改造他,让他和他们一样黑白不分,他必须救出自己,待下去只能被污染,于是他又逃走了。
他谈了几个女朋友,都是觉得没意思就分手,都是在别人正准备把激情转化为惯性和责任的时候,他看出了爱的消逝,其中有一个分手很艰难,对方人特好,对他特好,别人都说好,也许他觉得好这个特点太普通了,对他来说缺乏吸引力,所以还是分了手,他没法容忍对方成为他所要逃离的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最认真的一次感情算是网恋,两个人整夜整夜的聊天,他甚至真的相信了灵魂伴侣这回事,可最后对方提出要见面,他怂了,他怕俗了,他不喜欢走下坡路,于是这段关系就结束在了线上。还有一次,他以为自己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对方喜欢和他聊诗歌与乡愁,有几次聊到了床上,等他意识过来他只是爱上了她的孤独与欲望,也就把这段关系结束在床上。
再到后来,他寻来找去,觉得还是一个人最好,他想要自由,所以也就轻易喜欢上孤独,并打定主意不要什么生活角色了,儿子同事爱人这些身份都太累了,大家都像是被安排好了,都鼓励他成为善良的简单的向上的人,不要,他不要,他想要成为无法被概括的人,他想跳出来,他觉得那都太沉重,他想一直轻飘飘的,没有钱也没有欲望。
有一天,他想,要是能理个光头就好了,于是冲到理发店,和店员说我想理光头,没想到几分钟就理完了,似乎有些轻而易举,走在大街上,他摸着自己的脑袋,心想怪不得人们把头发叫烦恼丝,果然是一身轻,决心今后要把自己的负担都去掉。
后来他把手机也扔掉了,联系他的除了父母本来也没多少人,但他不喜欢被找到,他觉得现代社会的很多发达其实是以压缩每个人的自由空间为代价,很多便利其实是人们牺牲了一部分才换来的,他不愿牺牲,所以他很少上网,需要什么就去楼下的小卖部,他经常躲在破旧的出租屋里,他喜欢西方的嬉皮士,所以在家通常赤身裸体,他梦想着有一天去美国的火人节看看,他出门也从来不穿内裤,甚至还会嘲笑穿内衣的人,他觉得人应该赤条条地活着,否则就无法真正触碰这个世界,所以他做什么都是轻装上阵,他做过很多工作,最开始是乞丐,不光是生计所迫,他觉得自己是在体验生活,到后来他迷恋上这种不劳而获的感觉,即使每天呆在最偏僻的角落,他的布袋总有收获,他觉得自己每天不是在乞讨,他是在收集那些散落在人群中的善意,后来有一段时间,他的工作是扫大街的,天蒙蒙亮就起床,他倒是喜欢那种立竿见影的劳动,他还在公园里摆过地摊,看两个年轻父母为要不要给孩子买五块钱的玩具吵得不可开交,那个孩子倒是很安静,他也卖过早点,有过与执法人员打游击的经历,他见过了太多小人物的悲喜,并且发现自己对于做一个小人物很有经验,每次他换一份工作时,他感觉自己披上了另一个伪装,像是有另一个主体在通过他的那些工作观察这个世界,他成了它的通道,他也由此获得了另一种视角,每次换一个视角去看生活时,他发现生活也就换了模样。
自从他不再与亲人和朋友的交际之后,他发现时间突然多出了许多,每当他赚够当天的房费和饭费之后,不论手上是什么工作他都会懈怠下来,吃的通常是一瓶啤酒配一块熟食,啤酒他喝过的有无数种,熟食就更简单了,今天半只鸡明天一根肠,他通常会找一处街边的长椅或者干净的台阶,边看着街上的人边享受他的美味,路人脸上的匆匆行色,无疑也成了他的下酒菜,大家都在焦急的赶路,追逐自己想要的,而他停在一旁看着这一切,觉得欣慰,在他看来无论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都不值得,当人生成了一个牢笼时,再美好的目的也不过是牢笼的一部分,所以他逃离的第一步,就是放弃目的,时间是别人的金钱,但他让人生成为时间的容器,时间成了他的玩物,万事不挂在心上,他所需要做的不过是看时间流淌。
当他看够了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便以最低的成本换到另一个地方,再找个糊口的工作,然后过一样的日子,打发时间,被时间打发,有时候他会去附近的景点看看,看着那些不远千里的外地人簇拥在一个又一个人工搭建的亭台楼阁里,拍照,惊叹,然后带着记忆回去咀嚼,他觉得腻烦,开始为自己寻找景色,先是搜寻周边的山水,爬山是一项很好的运动,因为站在山顶上人不显得那么渺小,或者就去最偏僻的乡下,越荒芜越好,即使没什么人,但却显得更自然更有活力,自然是最真实的,便是最好的。
其实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他没有朋友,父母也不再联系,他害怕承担任何责任,那会让他变得软弱,他不愿意为任何人活着,任何人也包括他自己,他想活成一棵树或者一朵云,生活无依无靠,漂泊没有方向,随时可以出发,随时可以离开,没有什么东西阻挡他,观念也好,外在也好,他发现当他不那么重视金钱的力量时,金钱似乎也再无法作用于他,别人的目光也一样,每天醒来,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但却很期待,因为他知道他可以做到一切,他觉得自己就是自己的君主。
我常常会想,他这样的活法算不算幸福,后来我不想了,毕竟,幸福的定义掌握在每个人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