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归程
“呜、呜……”随着悠悠长长的嘶鸣似的汽笛声响起,“咔嚓、咔嚓、咔嚓……”一列镶嵌着黄色条纹的绿皮火车像一只万事不着急的蜗牛,缓缓的从广州火车站出发,开往杭州。
二OO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下午,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灰蒙蒙的天空,像失恋的画家借着哀怨的心情一挥而就的泼墨山水画,秋风萧瑟,天空扬起稀稀落落的秋雨,愁杀人。
“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这是现在、而今、眼目下,响彻全国的一句口号。怀着淘金梦想的人们如同潮水般涌向广东,而直面这汹涌潮水的第一道闸门,理所当然的就是广州火车站。
乘客一进入车站广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手表样式的电子钟,时尚的深蓝色的椭圆形的钟面与车站整体的苏式建筑风格极不搭调,同时看到的还有主楼的左右两侧悬挂“统一祖国,振兴中华”的巨幅标语牌,默默的接受人潮无上光荣的陌拜。
烟雨笼罩。此时,电子钟表盘上的时针指向3:47,车站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提着大包小包行李的旅客挨挨挤挤涌向检票口,没有到检票时间的人们或是坐在候车室里,或倚靠在墙角,或坐在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上,甚至广场上有少许的人们不惧怕潮湿而脏兮兮的水泥地面,就地盘膝而坐,任由秋雨打湿额头上的发丝。
乘坐火车这样的交通工具,仿佛成了像打工仔这样的穷苦人的专利,火车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从南到北,从北向南,座位永远不够。
这辆前往杭州的绿皮火车在枕木上的铁轨上滑行,仿佛一条逃离喧嚣都市的青蛇。随着火车往前滑行,身后的火车站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了。
车厢里拥挤喧闹,混合着呛人的烟味,浓重的汗臭味,难闻的口臭味,小孩的尿味,以及从开着小窗的窗外飘进的丝丝青草味道。
一节一节的车厢总是满员,像弥勒佛的大肚似的容纳着一个又一个筋疲力尽的人。就在火车尾部的一节车厢里,阿霞身着白衣,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是一种瘆人的白,昔日瀑布似的黑色长发,而今凌乱的披在肩上,纤瘦的身体斜倚在绿色的靠背椅上,牛奶白的双手枕在悬在窗下的长条的白色小餐桌上,目光呆滞的双眼,透过车厢窄逼的窗玻璃凝视车外,眼神隐隐流露忧郁与些许的难舍。
雨停了。天空明亮起来。太阳破云而出,和煦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
虽然落入阿霞眼中的铁路旁的那排枫树,经过秋雨洗涤后,此时枫叶正红,像火烧云般火热艳丽,但是,阿霞看到枫叶的颜色却是铁道上枕木的灰扑扑的颜色。
阿霞起身拢了拢散乱的秀发,除了这个无声的动作,她再也没有了别的表示。
这节车厢的硬座上除了阿霞,还有一家三口。男人约莫三十岁,职业经理打扮,但见他穿着一身褪色的蓝色的确凉短袖衬衫,系着红色的领带,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沉默寡言。穿着绿衫的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呀呀哭叫的婴儿,不时的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在狭窄的过道上,嘴里哼着儿歌,一只手托住婴儿,一只手轻轻的拍打着,哄着婴儿睡觉。对面的硬座上,四个工人模样的男子,一律的头戴落满灰色水泥的黄色安全帽,穿着一身肮脏的蓝色工作服,脚上的绿色胶鞋层层叠叠的满是灰色的水泥灰、白色的涂料,以及黄色的油漆。他们帽子挨着帽子,歪歪斜斜的靠在一起,做着春秋大梦,鼾声如雷。
车厢的行李架上塞满大包、小包的行李。
车顶上一道红色的醒目提示语,“车厢内禁止吸烟,严禁向车窗外抛杂物!”
时间随着绿皮火车的移动悄无声息的流逝。窗外,不时的传来哐当、哐当、哐当的声音,以此打破旅程的寂寥。
无聊的夕阳,照在无聊的路上,一幕幕重复却悠长的绿色,不断的从眼前飘过,由明亮逐渐转向暗淡。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前面的让一下,让一下啦!”一位身穿蓝色制服的身材臃肿的中年女售货员,双手推着小推车从过道那边朝这边来了,朝着浓重的四川话,“嘿,请大伙让一让,来小伙腿收一下。”
“姑娘,买点什么?”售货员一脸堆笑,冲一脸忧伤的阿霞招呼了一声,“方便面、橘子、瓜子,还是来瓶汽水?”
“不,不了,我还不饿。谢谢!”
阿霞下意识的把手插进裤包,抓出一叠凌乱的钞票——都是一元以下的角票,阿霞叹了口气,又将钞票塞回裤包里。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前面的让一下,让一下啦!”售货员推着小推车朝下一节车厢走去,嘴里的叫卖声响彻狭长的过道。
夜幕降临。车厢里的四个工人早已爬起来,开始一面嗑瓜子,一面打纸牌。一家三口中的男人正小口的啜饮茶水,女人大声的说着话,她身旁的婴儿正酣然入睡。虽然大家伙儿情绪热烈,好像进入了度假模式,唯独阿霞却是默不作声,呆呆的倚靠在凳子上,仿佛一尊栩栩如生的蜡像。
到了夜半三更,车厢里的四个工人和那一家子都坠入梦乡,喧闹的车厢陷入寂静。
虽然阿霞脑袋昏昏沉沉,但是却毫无睡意。她抬头望向窗外黑漆漆的秋夜。无边夜色中,几点火光眨着眼睛。
阿霞的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孤寂率先给她狠狠的挥出一记直拳,继而,乡愁奔涌上前,甩出一记勾拳,更狠的还在后面,就在她偏偏倒倒之际,孤寂和乡愁竟然联手,连续挥出一组组合拳,她几乎被击垮。她眼角溢出酸涩的泪水,流淌在僵尸般苍白的脸上,滑向细长的脖颈,打湿了衣衫。她无声的啜泣,白衫下高高隆起的胸部剧烈起伏,浑身颤抖不已。她感到又累又饿,渐渐的哭累了,倦意袭来,不觉间沉沉入睡。
阿霞身上的衣衫单薄,于是双手抱着黄色的李宁牌背包取暖,下颚搁在背包上面,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一沓角票松松的握在手心,一个梦像小偷似的悄无声息的滑进心里。
龙泉剑客
二O一九年九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