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山，答应爷爷，你一定，一定……”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烤炉之上，浑身燥热，我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只是一次次徒劳。脑海中充斥着一句句沉重而沧桑的声音，这些声音仿佛将我拖进了无尽的黑暗。我一点想不起来是谁在说话，又在交待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砸在我心上，险些让我喘不过气。

一股冰凉的水就是这个时候喂进我口中的，我的意识才逐渐苏醒，强烈的光芒让我一阵晕眩，缓了好一会，这才逐渐看清眼前的世界。

类似不锈钢材质的房屋，黄铜的桌椅，还有我现下躺着的这张银灰色冷冰冰的床，眼前的一切充满了金属的光泽，甚至窗户都是水银浇灌而成，这一切在阳光的照射下，刺的我的眼睛生疼。

袖子被一股不算大的力道拉扯了一下，我这才发现床边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女孩的眼睛清澈地有些怯生生的，她见我望向她，将手中的杯子向我这边又递了一段距离。

我接过女孩手中的水一饮而尽，干渴地几乎冒火的嗓子这才好受了一些，“谢谢。”话一出口，却是嘶哑地仿佛一个年迈的老者，如此陌生，我，到底是谁？

“有镜子吗？”我看向面前的小女孩，却见她眼中满是茫然，仿佛第一次听说“镜子”这个词，我刚想解释，却不小心瞥到地面中清晰的倒映出的我的影子，看上去邋遢且颓废，却绝对算不上一个老者。

女孩看看我，跑了出去，一会又端着一盆水进来，盆中有一块毛巾，她盯着我的脸，用眼神示意我洗脸。

我拖着还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向她，这个善良的女孩大概是认为我被自己的脸吓到了，我洗完脸才突然意识到什么，我尽量将声音放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看着我摇摇头，清秀的脸上平静而淡然，无悲无喜，她指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再次摇了摇头。

女孩不会说话。

二

我开始在这个岛上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加迫切地想要知道我到底是谁，因为我脑海中有的一切，这个岛上的居民都没有听过，比如网络，汽车，空调，冰箱等等，以至于我怀疑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我幻想出的。

最让我介怀的是这个岛上几乎所有的中年人都不会说话，我的记忆告诉我这在科学上来说，是无法解释的。

我坐在小山坡上，看着这个平静的岛屿，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个人都是平静的，空气清新地让人想徜徉在这天地间，因为大部分劳作的中年人都不会说话，而会说话的青少年都去了圣都接受圣主的教育与洗礼，所以这个岛安静地似乎只剩下自然界最原始的声音。

女孩拍了拍我的肩，递给我一根玉米，应该是刚煮好的，玉米的香气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对着她笑了笑，道了谢。

“嘿，小山，你在这儿呢，我找了你半天。”我回头便看见一个壮实的有些黝黑的汉子，是黑子，他只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反正他长得黑，我喊他黑子就行了。

女孩冲我摆摆手，朝着山坡下跑去，这个女孩她长得可真好看。

“这丫头也怪可怜的。”黑子叹息了一声。

“怎么说？”我随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略显无聊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

三

黑子说他们这里的孩子到了十岁，就会送去圣都，学习各种技能，表现好的，将来可以留在圣主身边，这是无上的荣耀。

女孩小时候也是会说话的，声音像是出谷的百灵鸟一般好听，甚至圣主也会特地来看望她，只是可惜，女孩十岁那年，即将去往圣都的前夜，女孩的奶奶死了，她哭了整整一夜，然后嗓子就哭坏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圣都是很好的地方吗？”我看着黑子问出了心中很久的疑问。

“圣都当然好，那是我们一辈子的信仰，小山你的家乡没有圣都和圣主吗？”黑子提起圣都和圣主，眼睛亮晶晶的，特别自豪。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我断片儿似的记忆，再三确认确实没有圣都，更没有圣主。

“那你的家乡真可怜，你们活的肯定很累。”黑子有些得意又有些同情地看着我。

我不能懂，“圣主是什么样的？”

“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平日里每户人家都有一个圣主的圣卫保护着我们，最近圣卫们被召集回圣都，接受圣主的检阅了，所以你没见过，不过，秋收的时候，他们就回来了。”

我想了又想，还是始终想不到黑子口中的圣主和圣卫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索性便不再纠结了。

“黑子，你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去外面干嘛，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黑子也学我的样子，咬了一根狗尾巴草。

我搜寻了一下记忆，拿起手中的玉米对他说，“你看，就像玉米，外面的世界可以将玉米做成几十种做法，都可好吃了。”我想了想，这似乎没有什么说服力，又指着在田地里工作的人说，“还有他们，如果在我的家乡，他们都不用这么辛苦劳作了，因为我们有代替人力的机器。”

“哈哈哈。”黑子的笑声响在大山间，分外嘹亮。

“小山，你可真奇怪，你怎么会认为他们辛苦呢？这是我们的休闲活动，至于你说的玉米，如果圣卫们在的话，你一定不会这么说，他们做出来的何止几十种，上百上千都是可能的。”

四

“圣卫们会帮我们做出各种美食，会帮我们种水稻，种玉米，他们可以不睡觉不吃饭，而且他们种水稻种玉米的频率速度一直维持不变，甚至连水稻根部插进土壤的深度都是完全一样的。还不止这样，圣卫们什么都会，我们根本什么都不需要做，怎么会辛苦呢？”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难道你说的是机器人吗？”

“机器人是谁？你的家乡的人吗？”

我的意识仿佛又混乱了，机器人是谁，对啊，我脱口而出的机器人到底是谁？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爷爷错了，爷爷当初不应该尝试给机器人赋予人类的思想和肢体。”脑海中突然蹦出的一句话，让我的思绪越加混乱，我将头埋入双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机器人是谁。”

“好了，我又不会笑话你说谎。”黑子语气中带着揶揄。

“他们为什么不会说话？”我混乱的思绪最终汇集成一个问题。

黑子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忧伤，“因为圣都里有种病毒，若是不小心感染了，就变成不会说话的样子了。”

我无法描述内心的震惊，“那你们为何还要去圣都，你们的圣主不管吗？”

黑子方才还有一丝落寞的脸立马又神采飞扬起来，好像是即将上战场的将军似的豪气干云，他说，“我们即使不会说话，也要帮圣主研究出对付这种病毒的方法，何况，不过是不能说话而已，我们的圣卫们，即使你不说话，他们依旧会帮你把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可惜，当年我跟着队伍出发去圣都的路途中，摔下了山崖，这辈子再也去不成圣都了。”

我突然觉得这山间的凉风都带了冷意，不过是不能说话而已，这是一件这么微不足道的事吗？他们的圣主和圣卫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我突然有了逃离这座小岛的冲动。

五

小岛四周都是海，一望无际，我甚至不记得我是怎样来到这座小岛的，我只知道，我不是生活在这里的人，我有我自己的家乡和世界。

我想逃离的欲望越来越迫切，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测量地势和水势，这天夜里我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走在海边，突然听到身后有“沙沙”声，应是人踩到树枝的声音。

“谁？”我举着手中的火把向声源出照去，便看见了躲在树后的小女孩，那双往常清澈平静无波的眼神中此时却带了忧伤。

“带我一起走，好不好？”女孩软糯的声音正如黑子说的一样和百灵鸟一样清脆悦耳，可惜此时的我只是震惊女孩会说话的事实。

我生了一个火堆，和小女孩面对面坐着，女孩坐在我对面，我只是静静地在等着女孩儿开口。

“奶奶说，去了圣都，我就再也唱不了歌了，她知道，我有多喜欢唱歌，我们的圣卫可以帮我做任何事，甚至他们可以唱歌给我听，可是，他们不能替代我唱歌。”女孩的声音逐渐带上了颤音，火光映照下的那张小脸有泪水的痕迹。

“你说，我是不是很坏，很懦弱，可是……”我将她小小的身子抱进怀中，“你是个好孩子，叔叔知道，你是这个世上最善良的孩子。”还有一句话我没说，天知道我在这个小岛上还能见到一个这样有梦想的孩子，她想唱歌，这已经足够令我感动了。

“叔叔保证，一定带你出去。”直到此刻，我才觉得这里的天空不是那样压抑了。

六

女孩告诉我，她是在海边发现的我，应该是被海浪冲过来的，我凭着记忆中船的样子，想着自己做个竹筏。

女孩从那以后白天依旧不说话，晚上会帮我找坚固的竹子，然后我在做竹筏的时候，她站在我旁边，小声地哼着歌，女孩唱歌的时候，眼睛里有星光，有向往，我多想这双星眸永远陪伴着我。

秋收时节，我们的竹筏做好了，我牵着小女孩的手，她紧紧抓着我，我说：“等去了外面的世界，那里没有圣卫，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你自己去做，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叔叔会帮你的。”

女孩看着我，她突然冲着我笑着点头，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坚毅，还有三月桃花般的笑意。

我们走的那天还是天高气爽的，清澈的蓝天丝毫没有风雨的前兆，可是在海上的第三天，我们突然遇到了暴风雨，简易的竹筏根本没办法支撑，我将小女孩紧紧抱进怀里，手撑着破碎的竹筏，身体浸在水中，就这样随波逐流。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身体已经僵硬地不属于自己的时候，才彻底落入黑暗中。

“小山，从爷爷的爸爸开始，就致力于研究高级机器人，企图赋予他们人的意识，后来我们终于成功了。接着我们给机器人转移人类的身体，可谁想，机器人越来越聪明，他们的智商按照算法呈指数级增长。”

“爷爷，后来呢？”

“后来他们控制了人类，不，不是他们控制了人类，是人类甘于被他们控制，人类怕吃苦，怕劳动，怕梦想，这批机器人还没有给他们装声带，所以他们无法像人一样说话，即使他们的大脑传达了说话的指令，他们还是不能够说话。”

我突然惊醒了过来，脑海中的画面，还是爷爷泪流满面的模样，他说，不该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叔叔，你醒了。”每次我从黑暗中醒来，第一个看见的都是眼前这个小天使，只是不同于第一次的古井无波，女孩的脸上带了笑意还有雀跃。

“好孩子，谢谢你。”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孩子，我要回去那个岛上，你一个人在这里等叔叔，好吗？”我要回去告诉黑子，圣都里根本没有什么导致人不会说话的病毒，不过是机器人为了抢夺人类的声带找的借口罢了。

我看着女孩的眼睛，我知道即使黑子什么都知道了，可能依旧愿意坚守在那个岛上，毕竟，不过是用声带交换机器人替他们打理好一生，多划算的交易。

“唱首歌给叔叔听吧。”女孩看着我，原先还有些忐忑的眼神瞬间变得有星光闪烁。

“嗯。”我在女孩的歌声中，再也没听见之前的忧伤，有的是对未来无限的美好憧憬，愿上帝护佑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