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傍我欢歌,荒原呀,啊,便是天堂。”
怀抱一本书,像怀抱层层的时代幻影,陷入沉沉柔情。
那些时代里,诗人树下独坐,葡萄美酒斟了一杯又一杯。
秋风起时,对生命的叹息片片飘落,似衣边的黄叶。
春阳回时,罗裳轻减,看时鸟飞翔。子有酒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
循环于对生命的欣赏与怜惜中。
不知何处来,何故来。不知何故往,何处往。
那就再浮一殇。
篱边走过的樵夫、暗黑钟楼上的老朽、树下送酒的侍者,无不在诗人形而上的目光下定格,万事万物皆沉湎于一种永恒的乡愁中。
只有爱与美。
只有常情的温暖和九天之上的神秘。
只有自我陶醉和源于智慧的战栗。
播下智慧的种子,风流一世,问心无愧。来如流水,逝如风。
收回悠远的思绪,平静满足地回家,大摆筵席,与妻、与友举杯欢宴。
理智已经无法解决形而上的问题,无法解答人类的来去问题,那就先醉为快。
痛饮之时,那制作酒杯的匠人正在泥土中打胚,无人不围观。
土中有声音轻轻地哀叫——“轻轻罢,朋友,轻轻地捣。”
这是众围观者内心的声音。
在一种注目下,连泥土也是有生命气息的,引人怜惜的。
当人开始重视对生命的感觉,就是在探究人生的本质。因身世孤零,人,与世间一切握手相拥。
这本书就是波斯古老而经典的诗集《鲁拜集》。
郭沫若《鲁拜集》译本序言:
人类的精神尚在睡眠状态中,对于宇宙人生的究竟问题,尚不曾开眼时,是最幸福的时代,是还在乐园中居住着的时代,不识不知的童稚,醉生梦死的俗人,他们正是这种最幸福的人,他们的乐园便是这眼前的天地。少吃两枚饼干,少得两种玩器,少掬一堆财物,少博一项功名,便足以使他们哭泣,但是他们终不会知道人生最大的悲哀是何物。唯其不知道,正是他们的幸福处,正是他们的可怜而又可羡慕的特典。但是人终不是永远的童稚,人终有从醉梦之中醒来的时候,在这时候我们渐渐晓得把我们的心眼睁开内观外察,我们会知道我们才是无边的海洋上一叶待朽的扁舟,我们会知道我们才是漫漫的黑夜里一个将残幽梦,我们会知道我们才是没破的监狱内一名既决的死囚。
科学对我们说,我们所居住的这个银河系统的宇宙,是有限而无限的;宇宙中一切的质与能,在辗转相变,一格兰姆的质化成三亿四千万“马力时”的功量;宇宙中无数的太阳在发射无量的光能,在凝集成灿烂的螺旋星云而别成一新星系统……变化无论矣,但是为什么会有这宇宙存在?宇宙的第一原因,假使是有时,究竟是甚?
……
形而上学者假拟出一个无始无终的本体,宗教家虚构出一个全能全智的上帝,从而宗仰之,冥合之,以图既失了的乐园恢复;但是怀疑尽了头的人,这种不兑换的纸币,终要失掉了它的效力。
于是对于既决囚所剩下的几条路径:
第一, 便是自然的发狂,
第二, 便是人为的自杀,
第三, 便是彻底的享乐。
古往今来的思想家,作茧自缚,终而至于发狂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了。
我国的大诗人屈原,他便是彻底怀疑派的第一人,他在《天问》《卜居》之中对宇宙人生发了许多的疑问,他是知道上帝的名称的,他也是知道本体的悬拟的……他曾梦想上天,但升至中道又失了航路。形而上学的灰色理论,也终竟于他无补,他终竟跳在汨罗里面死了。
他的后继者贾谊,也和他取了同样的路径……但他终竟不能“知命不忧”,他终竟悲伤哭泣,以至于夭折了。
幸而不至于发狂,对于生之欲望过于强烈,不能自杀,或不肯自杀的人,大悟一番后,他所能走的路径,便只有彻底享乐一途。或积极的享乐,或消极的享乐,想陶醉于一种对象之中,以忘却至可悲怜的自我……
歌德的化身“浮士德”,在泯却了自杀的念头以后,宇宙观是“泰初有业”,从这种宇宙观所演绎出来的人生哲学,便是:
堂堂男子只有孜孜不息。
他要献身于陶醉之中,献身于至痛苦的受用,人生一切的痛苦都要在他内部的自我中领略,把一切的甘苦都积在胸中,把自身的小己推广成人类的大我。
坚决地生活于全,善,真。把一己的全我发展出去,努力精进,圆之又圆,灵不偏枯,肉不凌辱,犹如一只帆船,既已解缆出航,便努力撑持到底,犹如一团星火,既已达到烧点,便尽性猛烈燎原,这便是至善的生活,这便是不伪的生活……这便是享乐主义的积极的一种。
《鲁拜集》精选:
感受生命的细味。
1
树荫下放着一卷诗章,
一瓶葡萄美酒,一点干粮,
有你在这荒原中傍我欢歌——
荒原呀,啊便是天堂!
2
飘飘入世,如水之不得不流,
不知何故来,亦不知来自何处;
飘飘出世,如风之不得不吹,
风吹过漠地亦不知吹向何许。
3
倘若你魂能离壳,
赤裸地凌虚御风,
常在这泥骸中跛脚踟蹰——
宁非是耻辱重重?
4
我遣我的灵魂通过不可见的世界,
走去翻读些未来世的文章。
我的灵魂渐渐转来告道:
“我自己便是地狱,便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