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往事|蓝色巨人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公众号“卡夫物语” 作者:柳不离 文责自负

天穹已经碎裂了,坍塌下来的碎片,大的有山峦高,小的有化妆镜大小,都是不规则的三角形,插在清河的平原上像一把一把刀子。星河从天空的裂隙里倾倒下来,那让我想起来小时候课桌上打翻的墨汁儿,只不过多了许多闪闪发光的碎玻璃片儿。月亮落在不远处,半截埋在土里,有磨盘那么大。太阳还在天边挂着,比平日里红了很多,它伸着烈火熊熊的舌头舔自己的伤口。平原上每隔几十米就有一座生锈的钢铁山峰,硫酸混合着锈水洼在山脚下,味道闻起来就是屠宰场刚放的猪血,它们在溃疡。我看到地平线的地方有个人站在那里,他在落日的辉光里闪烁,像一捆日光灯管,他双手高举,膝盖弯曲,托着一个我看不见的东西。太远了,我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距离我上一次回清河已经十年了,十年前穆赫林在清河水库出了事,那个案子在当时是一桩悬案,警察最后给定了自杀,龙哥找了我们当年一起的几个兄弟去查这件事,查到最后也没有什么结果。那之后,我就带着大婷回了镇江,因为我画油画不错,所以和那边的美术学院的一些教授领导有点儿交际,当时有一个公费去莫斯科访学的机会,他们推荐了我,大婷说她特喜欢北极熊,听说俄罗斯人把熊当宠物养活,我们就一起去了莫斯科。本来是想混个文凭就回来,没想到一住就是十年,熊倒是看见了好几次,但都黑黢黢的,和大煤球一样。后来我听说好像北极的冰川都化得差不多了,北极熊也都死光了,剩的都在动物园里关着吹空调,也不知道真假。

莫斯科比东北还冷,我背上的伤一到冬天就疼得受不了,带连着胳膊都不敢用力,这样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我都没法画画,所以我开始尝试写一些东西,大婷给我弄了一个平板电脑,能语音输入,我就每天对着那个荧光屏说话,少的时候一天能写几十句,多的时候能写出来两三万字,但是回过头来发现大多数都是废话,第二天就删了重写。

清河天塌了这个故事是我正在写的,一共就写了上面那么多,因为我实在看不清楚那个天边的人长什么样子,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为了那个人,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大婷很担心我的情况,它认识莫斯科一个很有名的华人心理医生,这也是为什么我现在坐在这张手术台一样的躺椅上,被面前这个谢顶的中年男人像看吹空调的北极熊一样打量的原因。

“先生,您叫什么名字?”

“柳不离。叫六子就行。”

“柳先生,听您的太太说您最近失眠很严重。”

“也还行。”

“您失眠有多久了?”

“一个礼拜吧。”

“您最近在写作吗?”

“是。”

“什么内容?”

“老家的一些事情,天塌了,天边站着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

“......应该是个力工,挺壮实,肩很宽,胳膊抬着好像是举着什么东西。我一直想看看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您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失眠的吗?”

“......不知道,不一定吧。”

“也许您应该尝试开始写一个新的故事,不要一直纠结于那个人,这对您的病情会有帮助。”

......

“大夫,你是哪儿人?”

“我就住在莫斯科。”

“我问你家是哪的?你爹你妈在哪把你生出来的?”

“先生,您现在是我的病人,我想我的祖籍对您的病情不会有帮助。”

“你忘了,是不是,你他妈的忘了。”

“......先生......”

“妈了个逼的,你忘了,操!恶心!想吐!”

我推开诊所的门,大婷的车就停在门口,那是一辆我叫不出牌子的轿车,据说她是画大价钱买的,她很会赚钱,在国内的时候婚纱照拍得特别好,自己有个工作室,后来到了莫斯科以后很快就又干回了老本行,很多俄罗斯的明星都找她拍过。我从来没去过她的工作室,也没看过一张她拍的照片。我是个非常讨厌照相机的人,靠一块破铁就能拍出个大活人那还要画家干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就这么喜欢投机取巧。

大婷推开车门,昨晚莫斯科刚下过雪,她还穿着短袖连衣裙和高跟鞋,胳膊上和腿上的纹绣都露着。

“怎么样?”她一边说话一边递给我一杯咖啡,那是她自己在家里冲好装在纸杯里的,她从来不吃外边卖的东西。

“那个大夫不是人。”

“你看谁都不是人......给你开药了吗?”

“没开。”

“太冷了,你先进车里等着,我去问问大夫怎么回事儿。”

“冷你不穿件衣服。”我把自己的皮夹克脱下来地给她,她没接。

“你穿着吧,你后背不能冻着,我没事儿。”

大婷的车里开了空调,音响在放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这个歌手我们年轻时候特别火,满街的打口带都是她的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就没了,有说是自杀了,还有说是出家了,但人家其实活得好好的。我后背上的伤疤又开始疼了,刚才在诊所里光顾着看那个大夫那双灰眼睛,倒是把疼也给忘了。我把座椅靠背调低把腰撑住。窗外又开始下雪了,路过的一个当地的小女孩伸出舌头去接飘下来的雪花。来莫斯科之前我读过一些苏联作家书里关于莫斯科的故事,当时一直觉得这座城市笼罩在一种悲壮的底色当中,好像遍地都是鲜红的旌旗和伟人的墓碑,如果是个文学家或是革命者走在它的街头,是走几步就要三叩九拜的。我不知道几十年前它是不是曾经悲壮过,但现在只剩下悲情没有了壮志,它像个受伤的女子,用整岁的白雪掩盖伤口,但鲜血太炽热,雪遇了就要融化成咸水,她便呻吟,她......

“医生说你刚才吐在了诊室里。”大婷已经打开车门坐到了我旁边的驾驶位上。

“是。”

“为什么?”

“那个医生记性不好。”

“你写的那个小说,是清河湾的事情?”

“是。”

“那个人呢?是镇上的人?”

“可能是。”

“我认识吗?”

“不知道,反正有这么一号人,我得回去看他一眼。”

“你十年没回去了。”

“是。”

“你是快五十的人了。”

“是。”

“你背上的伤还疼?”

“是。”

“一定要回去?”

“是。”

“那你把我的相机带上,拍几张清河的照片回来给我看看,也给那个人拍一张。”

“行,听你的。到时候我再给他画张画拿回来给你看。”

清河是有一个小飞机场的,但是只飞北京、上海和西安三条线路,没有国际航班,我只能从莫斯科飞到到大连再转长途汽车。我上一次到大连这个车站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就记得当时这个车站人山人海,门口有个老太太推车卖茶叶蛋和过期了好几个礼拜的报纸,那时候的报纸都是用廉价墨水印出来的,翻页的时候蹭手上都是铅。现在已经都是自动化设备了,但是车站比以前小了得三分之二,后面盖起来一个饭店把原来的地方都给占了。显示屏上的车次就只有几班,都是开到沈阳、铁岭、鞍山这些大城市去的,没有到清河的车。我摆弄那个自动售票机摆弄了很长时间也弄不没明白怎么买票。

“你去哪啊?”

我回头看见身边的墙角坐着一老头,得有七八十岁,耳朵上戴着助听器,手里拿着一摞报纸。

“这车站怎么现在车次这么少?”

“现在山沟里都有高铁,谁还坐长途客车.....你去哪?”

“清河。”

“清河去不了。”

“我坐高铁呢?”

“坐高铁也去不了,没有车能去那边......你哪里人?”

“我就是清河人。”

老头看我的眼神儿马上就变了,他把报纸放到一边站起来,两只手揣进袖子里,挤眉弄眼的模样像是要说什么大事。

“怎么的?你也是清河人?”

“老弟,没有清河人了,七八年前就都死完了,你要是清河人你就是底下爬出来的。”

“什么意思?什么叫死完了?你他妈精神病吧。”

老头也不说话,他就咧嘴笑,露出来一嘴的烂牙。他从那一沓报纸最底下抽出来一张报纸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一眼,那是八年前的冬天的报纸,头版头条上粗体字写着《清河镇因不明自然灾害遭掩埋,搜救队报告镇上居民无一生还》。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脑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风吹的,根本连不上这些事情,满眼都是“无一生还”那几个字 。无一生还就是都死了,郭龙、哑巴三儿、长生,一个都没活。我倒不是有多伤心,十年也没和他们联系过,我不是个擅长处理感情的人,这些年我的身体情况和精神状态都衰败得很快,想念或者悲伤这样的情绪对我来说太累了。人都是有一种回避苦难的惰性,这种惰性经历多了就变成了一种下意识。我只是觉得有点恍惚,就像玻璃瓶掉地上碎了但是没声的那种感觉,憋着一口气上不来。

“老爷子,什么叫自然灾害?地震了?我记得清河以前经常地震。”

“屁!地震能一个活人都不剩?我告诉你,你也甭不信我,是天塌了,清河的天塌喽!”

我把那个老头手上的报纸都买了下来,他给我介绍了一个司机愿意把我拉到清河镇子外边,因为当年出事的时候死的人太多了,谁都觉得那里晦气,没人愿意进去,能找到一辆车拉我过去就算不错。司机是个光头,叼着烟,穿一身土黄色的羽绒服,那件衣服脏得都反光了,开线的地方崩出来的羽绒都是黑的。他开车开得特别快,但是引擎好像有点不太好使,走一段就顿一下,响动听着像是马达得了尘肺病。

“师傅,你这什么车?”

“桑塔纳。”

她说话我才听出来这是个女人。

“你这车有点儿喘。”

“开十年了,有感情了。”她转头看了我一眼,路灯光正好照到她头顶,我看见一溜的戒疤,是用香烫出来的,和尚尼姑才有。

“姐们儿,你这发型挺显眼。”

她没回我话,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在方向盘上磕了一根出来递给我,但递到一半又把手收回去,和自己嘴里的烟对了火之后也叼嘴里了:“我知道你不抽烟。”

“你怎知道?”

“十年前我拉过你一次,我是蓝旗人,就在清河旁边,那天半夜,你要去火葬场,收了你二百四,你说二百五不吉利。”

我又看了她那张脸几眼,脑子里有点儿想起来十年前那天晚上的事情,那次我从南方过来是为了办穆赫林的白事。确实当时是个女司机拉的我,一个卷发抽烟的女人,车载音箱放《风中有多雨做的云》。

“姐们儿,你是好记性,十年前的事儿还记着。”

“你是我那年拉的最后一单。”

“怎么说?”

“那天你下车以后,我从山上下来,清河就在旁边,我眼看着一个老头抱着俩小女孩子从二桥上跳河里了。”“自杀?”

“是。”

“自杀还带孩子,真他娘的缺德。”

“第二天我就出家了,去的圣水寺。你也能看出来。”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

“出家好,山上清净,水还干净,无污染。”

“放屁,都他妈的是喝自来水。”

“怎么下山了?”

“妈的,庙里不让抽烟,我戒不了,就下来了。”

“你这几年去过清河吗?”

“出事之后就再没去过了,那里四面都是挺老高的墙,是里面的人在出事前修的,外边人也进不去。”

“天真塌了?”

“不好说,我没见过,外人谁都不敢进去看。”

“是塌了,我见过。”

“你回去过?”

“没回去,但我见过。”

“姐妹儿,你那个车载音箱还在吗?”“现在都是蓝牙的了,直接连手机。”

“放首歌吧。”

“听什么?”

“孟庭苇,《风中有多雨做的云》。”

车开了得有三个小时,下车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回国以后没换人民币,就把钱包里所有的里拉都给了那个女司机,有一沓,俄罗斯里拉现在不值钱,我都不知道这一沓能不能够二百四。我没让她把车开到镇子,就停在镇子外边清河湾码头的地方,我掏出来怀表看了一眼,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东北冬天天黑的早,我要赶天黑之前去看一个故人。

这条清河和我上次见它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那河水可不清,是油彩一样的粉红色,河面上一点儿风都没有,像是河神熬了一整锅的粘稠糖浆。我看到岸边浅滩上成群结队的巨大火烈鸟,最高的得有两米,它们鲜艳的脖颈子前后摆动,好像在跳新疆舞。我以前只在动物世界里见过这种大鸟,好像是非洲才有的,不知道是不是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粉红色的鸟在粉红色的河里,芦苇和蒿子都是粉红色的,牧神的牛就在不远处,那头牛有二十米高,和座丘陵一样,站着能通天,是头青海麝牛,满身的褐色毛发一直垂到水里,头上的角向里窝着长,但是又一边的角已经断了,断口很规矩,是被利器切断的。它低头吃水面下的水草,带起来粉红色的河水血淋淋地挂在嘴角。

“老潘!”我冲着清河喊牧神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在哪,但牛在这他肯定就在这,从有清河开始,他就在河床上放牧这头山一样的麝牛。

牧神划着船从牛身后的河湾里出来,身后跟着他的羊群,那些山羊以前都是白的,现在都染成了河水的粉红色,水很深,羊游泳的时候头一沉一浮。牧神还是十年前的样子,褪色的军大衣和背后一杆双筒猎枪,胡子和头发好像比以前白了。

麝牛被河水呛了一下,它嚎叫起来,声音像战时的号角一样惊天动地,我隐隐约约听见天穹上一阵迸裂的长鸣,那是清河镇子的方向。大群的火烈鸟被惊飞起来从我头顶略过,这些鸟太大了,飞翔挂着风。

“六子,回来了?这时候回来,晚了点儿。”

牧神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前哑了很多。

“老潘,你这几年见老。”

“没的事儿,角断了,硬伤,能缓过来。”

“怎么断的。”

“天塌的时候有一片儿崩到了清河湾,那东西棱角和剔刀一样,直接就给截下来了。”

“行,命保住就挺好。”

“你回来为啥?”

“为了见个人。”

“不用见,都死了,清河没一个活人。”

“肯定还有一个,在天边儿站着的,日头底下,扛着个东西。”

“扛着个东西?”

“是。”

“是扛着天。”

“扛天是啥意思?”

“清河镇里确实还有一个人,天塌下来那天,他躲在冷湖里,没死,我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算是个人,你要是想见见,我带你走水路进去,镇子四面都是围墙,就河上有一个口子,上船吧。”

“这水怎么是粉色的?”

“别碰水,太腥了,天塌以后就变颜色了,本来是红的,和一池子血一样,牛羊都吓得不敢吃草,这几年才褪成了粉色。”

牧神的船其实就是个木筏子,我在上面站不住,只能跪在中间把着船边,水果然是腥的,但不是血的腥味儿,是铁锈的味道,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粘稠,蹭身上和自来水没什么区别。我模模糊糊能看到水底下有一种长条的大鱼,雪白雪白的,跟着筏子的方向游,成千上万。麝牛跟在我们后边,它太大了,走一步都是地动山摇,牧神根本不用撑船,顺着麝牛推起来的水波就能往前走。

“马上到了,前边儿就是围墙,船给你,你从那个口子划进去,你要找的人在化工厂俱乐部那个地方,你记得吧?有个黄继光铜像。像还在。”

我顺着牧神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原来的清河二桥,桥还在,但已经被砌进了一面得有几十米的红褐色高墙里,那面墙绵延伸展到两岸,一直消失在天尽头,整座镇子都被包裹在其中。牧神的筏子夹在麝牛高大的身躯和高墙压下的阴影里,像是清河张开了血盆大口,我有种随时会被它吞没的错觉。

“挺壮观吧,这面墙当年建的时候用了清河镇里所有的红砖,连公共厕所都拆了,就为了把城围起来。”

“为什么费这么大力气一定要把城围起来?”

“这你得问你要见的那个人,他比我清楚。这杆枪给你,当个防备,就两发子弹,打完就没了。这枪很厉害,能把人脑袋炸开,你小心用。”

麝牛蹲下身子,粉红色的水花溅得我满身。牧神把撑船的杆子和猎枪递给我,自己爬到牛头上,那牛的毛发很长,他身形隐在里面就再也看不见了。我把枪背到身后,勉强站起来撑着船往前走,水底下的白色大鱼被我碰着了就一溜烟蹿进水底,它们身上很滑腻,像女人赤裸的脊背。牧神说的口子在二桥的正中间,是从上到下劈开的一道裂口,下面很窄,越往上就越宽,能看见伸出来的一节一节钢筋和铁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座钢铁大桥里面的样子,每一根骨架都支持着彼此千斤的重量,有点儿早年间建起来的大物件那种厚重牢靠的味道。

穿过口子以后就进了清河镇,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回家来,清河是个弃子,父亲母亲掏空了它的心肺之后把它扔进冰天雪地,它就这么冻住了,带着伤口,带着满身的鲜血和崩坏的脏器,就冻成了几十年前那个样子所以我每次回来它几乎都没变过。除了这一次。

天塌了,并不是像整块的陨落,而是像教堂的穹顶被陨星砸碎,三角形的碎玻璃掉了一地,那些碎片,大的有几十米,小的只有手掌那么大,是一种奇怪的透明材质,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流光。崩坏的天穹并没有全部陨落,还有一部分留在百米高的头顶上,那些部分还依旧是日落时天空的香艳金黄,黑色的星河从破裂之处倾泻而下,那是通天的飞瀑,是上神的泪泉,亮片一样的碎星落地便挣脱了浓稠的黑暗,纷飞在落日时的清河。落日比我一生里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辉煌炽烈,像是在燃尽宇宙的最后一线生命。

我认出了这个地方,是当年的夜市,现在人肯定是没了,但一排柳树还在,而且枝叶茂盛,不知道为什么零下十几度的冬天还能发芽。我忽然想起来清河也没有上冻,往年这时候肯定都冻上了。我掏出大婷给我的相机拍了几张照片,那是一个莱卡的胶片相机,我不太会用,而且眼前的这幅景象,是得亲眼看才能看懂的。

化工厂俱乐部离这也就几百米远,我把牧神的筏子拖到岸上往镇子里去。路上我看到了陨落的月亮,它像个大磨盘,插在路边的荆棘丛里,蓝色和银色的光斑纹路闪烁着,好像这一下给摔短路了。整个镇子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几乎看不见一座完整的房子,柏油马路裂开一道一道狰狞的口子,满地都散落着往日年月的残肢断臂。我也看到了那些钢铁丘陵,几乎走个几十米就能看到一座,好像是什么废弃的大机器堆在一起,风吹雨打已经锈成了一整块,整座城市里都弥漫着这些丘陵的腥膻。

我尽力避开星河的瀑布流淌下来的地方,所以绕了很多的路,走了大概半小时才到俱乐部,原来的楼只剩下一半了,另一半已经塌成了一地的碎石头,一张台球桌倒立在废墟上边儿。俱乐部旁边也有一座钢铁丘陵,但这一座和别的不太一样,要小一些,而且是蓝色的,没怎么生锈。

黄继光的铜像还在,他扛着机关枪,在夕阳底下做了一个敬军礼的手势,那张表情微妙的脸我小时候觉得是无比赤忱的,现在才发现只是当年刻脸的人手艺不好而已。黄继光的底座有点斜了,爬山虎已经爬上了枪杆,那当年可是在鸭绿江对岸打过美国人的枪。我对着雕像敬了个军礼,雕像两脚一并还了我一个礼,黄铜撞击的声音像教堂敲钟的共振。那口钟应该再敲不响了,我来的路上看见老教堂的钟楼已经倒进了清河里。

黄继光合脚的余音还没散,我就听见头顶一阵凄惨的长鸣,黝黑的空洞边缘残破的天穹又迸裂了一块碎片,它像从天而降的匕首带着劲风朝我过来,我举起枪向射击,才发现子弹和碎裂的天比起来实在太小了,我往一边退开,但好像无论怎么移动都被瞄准着,我余光看到黄继光的嘴张开了,好像在喊“冲锋!”。

那座蓝色的丘陵动了,在铿锵声里伸出一只巨大的手,在我头顶凌空抓住了碎片一把扔了出去,碎片直接刺进了对面的商厦,天空和钢铁交锋的声音震耳欲聋。钢铁丘陵站了起来,伸展着胳膊和双腿,那是个蓝色的巨人,钢筋铁骨熔炼成的健美形体活像个大卫雕像,他太庞大了,站起来几乎就到了天顶,所以只能再坐下。

“有烟吗?点一根儿?”蓝色巨人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洪亮。

“你抽烟?”

“我不抽,但是我爱看人抽。你说话声音大点儿,我耳朵不好。”巨人指了指俱乐部废墟顶上的一个平台,意思是让我上去说。我走进去看了一眼楼梯,发现原来的水泥已经全塌了,就剩下一段一段的钢筋。

“我上不去,没楼梯,就这么说吧。”

巨人伸出一只手放在地上,我爬上去,他的手很粗糙,一个个金属关节上的轴承严丝合缝,我奶奶以前是在工厂做技术的,所以我对这些大机器了解一点儿,这个巨人要是工厂造出来的话绝对是一流的活。他把我放在平台上,低头看我,我这一次看清楚了他的上半身,宽厚的肩脊绝对就是那个站在天边的人。那张脸是银白色的,比起身体五官显得很粗糙,就勾了个形状,眼睛是一对蓝色的车尾灯。

“你抽一根儿?”

巨人说话的时候嘴没有动,声音是从喉咙里传出来的。

“我戒了,几十年不抽了。”

“这里几十年没人来。”

“没有几十年,还不到十年。”

“我很久没见到人了。”

“我来是想见你。”

“你认识我?”

“我在写一个故事,你在里面。”

“什么?”

“就是一件事儿,这个事情发生在这里。”

“什么时候的事?”

“这是我想问你的,你能给我讲讲吗?”

“我知道的事情很少。”

“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你想听什么?”

“天,我想知道天是怎么回事。还有我知道你在扛着什么东西,我得知道是什么。”

“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你讲。”

蓝色巨人在叹息,他在回忆之前的事情:“忽然有一天,清河人发现天空一天比一天低了,那种穹顶的下降很可能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但因为天一开始实在是太高了,所以大家都没注意,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是非常非常低了。然后清河人就去镇子外看,发现好像只要出了镇子天就又变高了。大家伙就很害怕,害怕天要是真塌下来了,人人都得压死。”巨人说到就停下来低头看我“你认识他们吗?”

“谁?”

“清河以前的人。”

“认识,我是清河长大的。”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问完我再往下说。”

“你问。”

“为什么他们不跑?跑出清河。”

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寒气在巨人面孔上蒸腾出氤氲,我不知道巨人是不是和人一样有感情,他那双眼睛是真真正正的车尾灯,没有光就没有神采,此时此刻倒是闪烁着波光,像是戴着隐形眼睛掉眼泪,又像是在眉目传情。

“因为穷,跑出去了怎么活?一家两口子养一个孩子四个老人,守着几代传下来的破房子,不是给人扛活就是卖小货。离开了清河怎么办?没房子,没手艺,没户口,是你你他妈的怎么活?卖血还是卖肾?”

“听不懂你说什么,什么手艺?什么户口?”巨人敲了敲脑袋,那响声震人耳膜多疼“反正他们是没逃,他们想了个办法,一个最狠最绝的办法。但这个办法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清河人就开始在城外修墙,就沿着天塌的界限修,那墙有几十米高,清一色都是红砖砌的,城里所有的红砖都用完了,连公共厕所和姑子庙都拆了,男人们都去修墙了,修好以后清河就被关在了墙里,没人进的来也没认出得去,他们就可以用自己的法子了。”

“能有什么办法?人还能厉害过老天爷?”

“有办法,我就是办法,人一旦狠起来,天算个屁。他们知道天早晚是要塌下来的,赌运气不好使,所以他们得找人来扛天,扛住了以后底下的人就能照常生活。但普通人都不够高,所以他们就造了巨人,真真正正的钢铁巨人,几百米高一个的巨人,他们造了成百上千,你看见那些铁山了吗?每一座其实都是一个巨人的尸体,我是他们里最矮的一个。”

“怎么造?”

“用鞍钢以前在清河的那个分场,清河人把‘大炼钢铁’时候的炼钢炉又找了出来,城里所有能用的铁器儿都被搜了出来,居委会挨家挨户收,只要是带铁的东西,能拆的能解的,都被收拾到了冷湖边那个工厂里熔了,在重新炼成巨人。消防车炼出来的巨人是红的,太阳能热水器炼出来的巨人是白的,铁轨炼出来的巨人就是黑的。但蓝色的铁器太少了,所以我比他们都矮。”

“一共造出来多少个?”

“我忘了,但是他们造好了最开始的几十个之后就让这群巨人把工厂四周的天先扛住,确保了工厂没事儿之后,场里的人就继续炼。男人、女人、小孩子全都得去,一天好几班倒,炉子就没熄过。后来镇子里的人干脆就直接搬到了场子周围,搭起来窝棚和简易房住着。全镇人守着那几口大炉子。”

“所以巨人都是从炉子里出来的?和暖气片、下水管子一样?”

“差不多吧。”

“妈的,那你们为什么会动?你们有脑子。是加了什么佐料?”

“因为炉子里不只有铁,还有死人,炉子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烧,清河人和疯了一样不知道休息,有累昏了掉进炉子里烧死的,这样就正好了。也有被喷出来的铁水烧掉胳膊腿的,有的不停地干最后把自己渴死的。所有的死人都被扔进炉子里了。巨人是用死人的血肉炼出来的,所以和人一样,会说话,会想事情。”

我忽然想到了郭龙、长生和哑巴三儿,当年他们要是也在造巨人,那哑巴三儿肯定是把自己累死、渴死的那一个,他太听话了,一辈子就听龙哥和长生的话,龙哥让他杀人他就杀人,让他挡刀他就挡刀。

“能把自己活活渴死,要么就是当惯了驴,要么就是疯了。”

“死人不算什么,天塌了所有人都得死,不差这几个。他们就在这个工厂里干了一年多,造出来成百上千的巨人,冬至那天,最后一个巨人终于造好了。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巨人扛天的地方在西关转盘,他是跪着一步一步从工厂挪到西关的,因为所有的巨人都是单膝跪着低着头,天就压在他们的肩膀和脖颈子上。但我不用去,因为我太小了,站着都不如他们半跪着高。我就蹲在冷湖边儿,看着它们。”

“那天被扛住了,清河人就恢复以前的生活了?”

“是了,活下来的人,确实是想回去继续生活,农民回去料理荒废的庄稼地,饭馆、夜市、商城、彩票站,全都重新开张了。人的疯病从最后一个巨人扛起天的时候就好起来了,除了这一年里死的人太多了,其他好像没什么变化,炼钢厂的炉子烧了一年,终于熄火了。而且我发现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他们看不见那些巨人了,好像扛天的巨人根本就不存在。我记得市政府那个地方的巨人脚边有个卖茶叶蛋的太太,天太沉了,那个巨人每天都声嘶力竭地哀嚎,可老太太根本听不见,照样吆喝茶蛋。他们都成了半瞎。”

“天最后还是塌了。”

“不是塌了,是被打碎了,巨人们扛天扛了一年多,天越来越沉,巨人的脚踝都陷进了土地里,他们太累了,每天夜里满城都是钢铁摩擦挤压的响声,听得人发慌,那都是巨人的关节在重压下的响动。他们太疼了,疼啊,那种疼是骨头磨骨头的疼,而且好像永远熬不到头。一开始他们就喊,一整夜一整夜地哭啊,喊啊,但是清河人看不见巨人也听不见巨人。这些巨人骨子里是死了的清河人的魂,清河人狠,巨人也狠,他们商量了之后决定把天打碎,碎了就不用扛了。”

“那可是要命的事情,谁知道碎了会怎样?”

“但巨人们扛不住了,他们不在乎了,那一夜,巨人们发怒站起,千万双手锤击着天空,清河的天在顷刻间破碎。他们本来让我一起,但我害怕,我怂了,就跳进了冷湖里躲着。但我还是看见了天空碎裂的景象,你真该看看,天呐,你真该看看。崩坏的一瞬间,成千上万的碎片和刀子一样飞下来,无论是普通人还是巨人只要沾到个边儿就能直接被切碎,清河变成了一座坟场,哭嚎漫天啊,哭嚎漫天。星河像洪水一样从天空的裂缝里冲下来,没被天砸死的人也被星河淹死了。满城的楼房、各种建筑,全都被砸碎了。巨人都死了,一个都不剩,清河人也死了一个都不剩。”

“但你活了。”

“对,冷湖救了我。天空的碎片落了整整七天七夜。等终于停下来了,我从湖里爬出来,满城都是残肢断臂,血肉和残破的钢筋铁骨铺满了马路。我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我把巨人的尸体堆成一座一座山,我把清河人的尸体都扔进清河,河水就是那样被染红的,河里有种白色大鱼,它们吃人肉却不喝血,后来我才发现,天空的碎片沾了水就变成了那种大鱼。等干完了,我就坐在这,坐着,然后你就来了。”

“我来看看你。”

“看完之后呢?”

“回去,把故事写完。”

“回哪去?”

“莫斯科。”

“那是哪?”

“比东北还东北,贼冷,鼻涕眼泪都冻冰。”

“还回来吗?”

“回来干什么?”

“不知道,我就是想偶尔,有个人说两句话,现在的清河太荒芜了,我有点想冷湖边的那些钓鱼的了,那几个老头以前经常在那钓,我跟他们说话,他们听不见,但我一直说。”

“我有个朋友在清河上放牧,他也爱钓鱼,你可以和他说话。”

“清河人都看不见我。”

“他不是人,他是神,但他挺窝囊,不太爱说话,你有兴趣可以和我一起走,我领你见他。”

天黑了,墨色的星河里银色星光璀璨起来,不远处的星河流到了黄继光像的脚边。黄继光低头,向每颗星星敬军礼。庞大无比的火烈鸟从头顶飞过,他们把清河的血气带过来,但什么也带不走,因为什么都没有了。

我给蓝色巨人画了一张画,主要不是为了给大婷看,是为了给我的精神病医生,我倒要让他看看谁他妈的才是疯子。牧神和他的麝牛在二桥的豁口那里等我,巨人没和我一起过来,我也没告诉牧神巨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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