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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邢买到那件清乾隆粉彩八仙人物大盘后，一直在家反复观看，反复把玩，爱不释手。
卖家是杜先生，杜先生是古城文物协会的副秘书长，在古城的古玩界也是个人物，浸淫多年，尤善瓷器，另外此人常年旅居欧洲，有丰富的古玩鉴赏经验，也经常出入海外拍卖行和古玩市场，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为帮助中国文物“回家”尽绵薄之力，故孜孜不倦在海外搜寻中国古董的身影。
然而这几年由于口罩原因，杜先生去海外少了，多数时间居住在古城。他也玩起了直播带货，只不过他带的货不是那些批量生产的商品，而是他多年以来收藏的一些古董。
直播间几乎能挂的头衔都挂上了，因其在业界的影响力，直播间也常有3000多藏友同时在线，而他也是采取一种比较新颖的带货形式，那就是线上拍卖，而且是无低价竞拍，每一件拍出的瓷器都有他配发的协会鉴定证书，所以几乎不会有人会怀疑真伪问题。
老邢的这件乾隆粉彩八仙人物大盘就是在杜先生的直播间以84000元的价格竞拍得来的，他从小就看《八仙过海》的电视剧，被剧中潇洒肆意，神通广大的人物深深吸引；后来他喜欢上收藏，也对八仙题材产生一种莫名的情愫，所以这件粉彩八仙人物盘几乎算是他收藏以来最为得意的一件藏品。
每当家里有朋友来，老邢都会带他欣赏这件盘子，然后从胎质，画工，釉水，圈足，底款等方面细细分析一番，说完还会双手叉腰，身体微微后仰，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不住点头，同时嘴里时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一副满意自足，自我陶醉的表情。
老董来的时候，他也是这一套。
但老董却不像其他朋友那样附和恭维他，看了一会，老董突然反问一句：“你说的在杜大师直播间买的，就是这件？”
古城的藏友都尊称杜先生为大师。
老邢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是呀，怎么啦？”
老董又摇了摇头：“没事没事，挺好的！”
老邢追问：“我听你这话里有话呀，咱两谁跟谁，怎么还卖上关子啦！”
老董一脸无奈，吞吞吐吐道：“杜大师掌过眼的东西，一般……嗐，这怎么说呢……”
老邢听明白了：“你觉着这东西不对？”
老董算是圈内资深的藏友，一般他的意见老邢都比较重视。
老董见他自己说出来了，才勉为其难道：“杜大师的东西，按说应该没问题，我也不是说不对，就是看着这盘子的彩有点新，感觉到不了乾隆！”
老董说完，又有点后悔，连忙补了一句：“当然，杜大师肯定比我看得准，这都是配了证书的，我也是胡咧咧，你别在意哈，你要实在不放心，也可以找杜大师解解惑嘛！”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老邢的眼神在一瞬间暗淡下来，他心不在焉地陪老董吃了个饭，然后独自回到家中。
乾隆粉彩八仙人物大盘静置在收藏室的中央，这间收藏室是老邢特意设计的，他不顾老伴，女儿的反对，硬生生将家里的书房改成了布满玻璃展示柜的收藏室，用来陈列他这些年收来的“瓶瓶罐罐”。
他经常在收藏室一待就是半天，他喜欢“沉浸”在这里细细欣赏着他的每一件藏品，小心翼翼地擦拭，把玩；在他心里，这些藏品就像他的孩子，他对它们的爱是无私的。
而现在，他的心情却很复杂，老董的话就像一颗恶魔的种子，深深埋在了他的心里。
他索性将自己彻底关在收藏室，用高倍放大镜仔细地端详着这只盘子的“彩”，然而仅凭自己对于瓷器的认知，就算打破他的头，他依然看不出个所以然，他一会觉得盘子没问题，一会儿又觉得老董说的有道理，正是这种纠结，让他茶饭不思，惴惴不安。
晚饭后，他翻看着手机，无意中发现业界陶瓷专家，古文物研究员迟建老师进驻抖音的消息推送，他连忙点进了首条视频，一袭白衣的迟建老师在视频中显得活力十足：“抖音的各位藏友大家好，我是迟建，我入驻抖音啦！今天晚上七点钟，我会在直播间视频连麦免费给大家鉴定藏品，现在正在征集藏品中，大家可以拍摄藏品多角度清晰图片私信我，如果幸运被选中，会有工作人员回复您，也请您晚上七点钟务必在线，等待连麦，晚上七点，不见不散！”
老邢瞬间感觉机会来了！他连忙打开相册，挑选了几张平时用作给朋友“炫耀”的照片发了过去，关于这个盘子，他几乎所有的角度，所有的细节都曾拍过一遍。
约摸20分钟左右，老邢真的收到了回复：“恭喜您，您的藏品被选中今晚参与线上连麦鉴定，请您尽量保持视频连麦过程光线，网络俱佳，连麦全程安静，鉴定出场顺位为第三位，请提前做好准备，收到请回复！”
老邢激动地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在他心里，这是一次为自己的宝贝正名的绝佳机会。
老邢将收藏室的灯全部打开，找了一个他最满意的位置，并且叮嘱家人从七点钟开始，自己要是没出来，千万不要敲门打扰他。
终于等到晚上七点，直播准时开始，视频前的迟老师依然是一身白色对襟的唐装，看起来精神矍铄，一阵寒暄后，视频连麦鉴定正式开始。
第一个连麦的藏友拿了一件民窑的青花碗，迟建老师端详了一阵后，说胎质干涩，画工粗糙，一眼假。听到这样的结果，老邢的心里到有点窃喜，他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第二个藏友是一位和老邢年纪相仿的大爷，据他所说，他的藏品是乾隆茶叶沫釉的一件葫芦瓶，老邢看那瓶子线条流畅，造型秀美，款识规整，感觉像真的。
迟老师端详一阵，说话了：“先生您这件茶叶沫釉的瓶子，还带双耳，看起来不错，但是这件东西我认为还是不太对，一是施釉不均匀，颜色过度突兀，不符合官窑的标准，另外底款过于规整，类似于一种电脑章，没有笔触，而且瓶子的造型有点摩登，是现代的造型，综上所述，这件瓶子是个工艺品，放在家里摆着玩可以。”
终于轮到老邢，打开视频的那一刻，他先激动地打了个招呼：“迟老师，您好，您好！”
迟建微微挥手：“您好，先生您好，您这里是什么藏品？”
老邢将盘子捧在手上：“迟老师，我这是一件乾隆的粉彩盘子，画的是八仙人物，您给掌掌眼！”
视频中的迟建微笑着回应：“您客气，这画的是八仙人物，您翻过来我瞧瞧底款，当心点，当心……”
迟建让老邢拿着盘子翻来覆去，又让贴近摄像头，他要看细节，此时老邢的心里已经七上八下。
最后，迟建点了点头，示意让他放下盘子，脸上一副肃穆的表情，缓缓说道：“邢先生，咱们这也是视频鉴定活动，我说的仅代表我的看法，另外视频嘛，可能也没有上手看的真切，嗯……这个盘子呢，我认为胎是老的，但上面画的不对，彩是新的，也就是老胎后加彩！”
老邢点了点头，礼貌地表达了谢意，没有解释，争辩。
关掉直播后，他静坐在圈椅上，凝视着桌上的八仙人物盘，仿佛画中八个人的眼神都在向他表达一种嘲笑。
第二天，他想办法联系上了杜先生，杜先生听说了迟建的鉴定结果，显得很不悦，他让老邢稍安勿躁，此事他必定会给他一个解释，如果结果不能令老邢满意，他愿意给老邢退款。
这样的回应仿佛给老邢吃了一颗定心丸，但是他依然开心不起来，家人看他成天就像掉了魂一样，沉默寡言，精神恍惚，纵使担心却又无能为力。
两天后，他收到了杜先生抖音私信，内容为他和京城博物馆，收藏协会等机构叫得上名字的各路专家的聊天截图，各位专家给出的鉴定结果均为真品。
在这些聊天截图的最后，是杜大师的一句话：“请看一下我最新发布的视频，看完你应该就放心了！”
老邢点开杜大师的主页，点进一条标题为《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请迟建公开道歉！》的视频。
视频中，杜先生正襟危坐，侃侃而谈，讲到古玩界大佬迟建给藏友的真品乾隆八仙人物盘看成了假的，混淆是非，而自己向多方专家证实后，证实盘子是真的，所以要求迟建公开道歉，他贴出了专家鉴定为真的截图，还有迟建和老邢连麦的录屏，这条视频也@了古玩迟建。
老邢心中暗忖：“杜大师还真有些手段，竟然能找到了录屏的片段作为证据！”
转身他又钻进了收藏室，用微微出汗的双手捧出了这件粉彩八仙人物盘，他凝视着它，像凝视着自己犯了错的孩子。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杜先生的视频播放量指数上升，瞬间成为了古玩界的热点事件，也有很多好事的藏友纷纷去迟建老师的抖音视频下面留言，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果然，第三天下午，迟建发布了一条长达十分钟的回应视频，视频的标题为《备受关注的粉彩八仙人物盘，我到底要不要道歉？》
视频中迟建依旧是那件对襟的唐装，开头便说：“首次直播就发生这个事，我确实有些意外，前两天我给一位藏友视频鉴定了一件粉彩的八仙人物盘，我认为盘子是老胎老釉，但彩是后加的，结果这件盘子的卖家，就是原持有者，也是我们古玩界杜先生看到后，认为我的鉴定结论不对，另外他还找到了一些圈内大佬鉴定，他的视频里也体现了，鉴定方式就是他将盘子的照片发给这些大佬，让给看看，大佬们都回复说是真东西，应该没问题！”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苦笑一声，又接着道：“这个怎么说呢，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鉴定，另外大佬们和杜先生也都有交情，可能也是碍于面子随便回复了一句，可没想到杜先生都给贴出来作为了证据，现在问题丢到了我这里，大家都说真的，如果我不能说明它是假的，那么我就要公开道歉，但问题是，这件盘子是真的吗？我们来分析一下！”
接着，他拿出一件真品乾隆粉彩仕女盘，对比照片中的老邢的粉彩八仙人物盘做了细节逐一讲解，从彩料颜色，人物开脸，衣纹垂坠，到画工精细度，山石，花草造型精确度等方面做出了令人信服的全方位对比。视频的最后，他淡淡说道：“我相信大家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我还有必要补充一点，那就是给这件盘子鉴定的专家，学者，馆长，老师们，他们是没问题的，因为他们仅仅是通过照片，而且杜先生本来就是资深从业者，自己的水平也很高，所以老师们可能随便看了一眼，甚至看都没看，都相信杜先生的眼力没有问题，也情有可原！”
老邢看完了视频，他的心仿佛已经沉入湖底，再看手里的盘子，他才意识到迟建老师说的每一条都是那么的浅显客观，自己这件盘子与真品对比下来，彩料近似于化学彩，人物开脸过于卡通，衣纹刻画僵硬，无垂坠感，画工粗糙，细节交代不清，山石，人物造型呆板……
回复视频一经发布，事件又上升到一个全新的热点，因为迟建老师的对比讲解细致入微，通俗易懂，就连对瓷器不懂外行人，都能通过他的讲解感受到真品与赝品之间的差异，所以网络风评顷刻之间扭转，压力重新给到了杜大师。
但这一次，杜大师却迟迟没有给出回应。
半个月后。
心急如焚的老邢和网友们终于等来了一场直播，直播的内容是一个“外销瓷学术研讨会”的现场实况转播。而参加这场会议的均是业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就包括迟建和杜大师。
而这次会议的第一个议题，就是关于老邢这件粉彩八仙人物大盘的真伪问题，除了迟建老师和杜大师之外，会议特意指定了一些专家老师依次发言，表达意见。
首先发言的是一位50岁出头，油光满面，挺着大肚的男人，头衔是省文物协会的副主席，他绕了好大一段开场白后，才终于说到正题：“关于这件盘子，最近网络上很受关注，我想我们古玩界也应该有必要给广大藏友一个解释和交待，这件盘子胎是老的，釉是老的，我想我们大家都认同，关键在于彩的问题，我们知道清代官窑的用彩，画工极为考究，画得不好皇帝是要杀头的！但是呢，也有例外，那就是外销瓷，我们知道外销瓷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官窑，官窑的外销瓷要符合西方人的审美，所以色彩大多艳丽，但画工上却要粗糙很多，因为从十七世纪中叶开始，由于西方国家喜爱，外销瓷订单突然增多，官窑烧瓷供不因求，因此民间也烧了不少外销瓷，正是因为这种批量生产追求速度，导致画工相对粗糙……，综上所述，我认为这件粉彩八仙人物盘应该是乾隆时期的外销瓷！”
接下来的发言仿佛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各路专家除了形容词略有区别之外，其结论都认为这件盘子是外销瓷，为了迎合西方的审美，所以彩料相对艳丽，又由于批量生产，导致画工粗糙，而并非后加彩的赝品。
杜先生的听得连连点头，而迟建却如同禁锢在座位上，面沉如水。
会议至此，还有最后一位老师没发言，这位老师一直是自顾自低着头，没有鼓掌，也没有与任何人有眼神交流。
主持人高亢的声音开始介绍他：“最后我们有请一位实战派的老师发言，掌声有请孙晨老师！”
大家对他的发言并不期待，因为内容似乎可以预料。
他没有头衔，他也是全场最年轻的人。
掌声过后，他推了推自己圆形黑镜框，没有寒暄，直接道：“我的身份比较特殊，我就是专业做后加彩，做仿古工艺品瓷器的，也就是一个彻底的反面教材，所以说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对手，都是我要打击的目标！”
此言一出，气氛瞬间降至了冰点，没有人会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包括他自己。
他将话筒推得更近了一点：“其实我的身份是不允许我做鉴定的，因为作假的人做鉴定，我觉得是违背了我个人的职业道德，关于这件粉彩八仙人物的盘子，大家所认为它所有符合老的特征，其实在我看来现在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如果非要我给一个真伪的意见，那我偏向这件东西是后加彩，好的，就这样！”
他甚至没有说谢谢大家，发言戛然而止。
会议的最后，所有的参会人员对于这件粉彩八仙人物大盘的真伪进行了实名投票。
参会人员22人，认定为真20票，认定为后加彩1票，弃权1票。
直播结束了，老邢盯着手中的乾隆粉彩八仙人物盘，忽而淡然一笑。
他们甚至都没见过这个盘子，可这并不妨碍可以给出结论。
这一瞬间，老邢仿佛明白了许多。
是夜，他与妻女围坐，闲谈，一夜。
2023年10月30日於上海南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