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的飞机上,机舱里持续的噪声让我没有办法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乘客们大都在昏暗的灯光下裹着毛毯半梦半醒地各怀心事,我不断地打着哈欠,翻着手机里成堆的照片,不时望向一片漆黑的窗口,夜空浩瀚,却看不到一颗闪烁的孤星。几千米之下的大地上,暖黄色的城市灯光交织在一起,像湖面上的粼粼波光。
在这几乎让人忘记时间的归途中,心境像石块一样沉到水底,怀念和期待都疲倦地沉睡着。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在起飞前刚刚认识的西安女孩,叫刘乾坤,入夜前我们一直在愉快地交谈,打发了原本会很沉闷的时光。夜航的班机穿梭在浓重的黑夜里,如同载满泅渡者的孤舟,同样浓重如雾的,是我盈满记忆的脑海。此刻了却动容,淡漠遗憾,我竟真的像想象中那样不论悲喜地享受着尘埃落定后的平坦时光,审视着身后迅疾远去的那一段人生。
(一)
在英国住个几个月后,我周遭的一切才终于显露出熟悉的味道,我的轮廓渐渐镶嵌在了每天独来独往的生活里,应付着忙碌的学习,料理着简单的衣食。黄昏时分我时常出神地望着窗外沾满夕阳的街道和教堂的屋顶,直到周围彻底暗下来。有时在图书馆翻着书,心猿意马地想起几年前的趣事,会兀自地笑出声,走在熙熙攘攘相互谈笑的学生中间,清晰地感到自己像一个游离在密集线条外的孤点,不但从现实中断开,也在时间里失去了曾经熟稔的坐标。
这种单调后来在生活里不断蔓延,从12月13号那场刺骨的冷雨开始,一直持续到了春天的末尾。我提前很多时间担忧起自己最终要做出的选择,左右为难,瞻前顾后,甚至有些困惑于自己当初决定出来读书是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自信和勇气忽然抽身离开了我,留下一个毫无生气的冬天任我自生自灭。
利物浦的冬天极为萧瑟,强劲的海风肆意地狂奔在街道上,顶风走路就像在负重前行。夜里的风从远处狠狠地撞在墙上,玻璃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让人整夜睡不踏实。城市上空长久地覆盖着浅灰色的阴云,只有白色海鸥的鸣叫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每次路过皇家医院,我抬头会看到一大群海鸥盘旋在头顶上空,像风中飘散的碎纸屑,清脆的叫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显示出冬天凝固而僵硬的面容。
熬过了年尾的考试周,所有的人都开始预备圣诞节,导师给我交待了接下来的学习计划和工作安排后去了瑞典度假。我赶在超市歇业前买了足够一个月吃用的东西,吃力地拎到厨房,累得手都快断了。
圣诞假期对我而言无非就是开着暖气和电脑宅在房间里,看着玻璃上被风甩过来的密集雨点,觉得冬天是一个漫长的雨季。有几个傍晚我裹上大衣去附近的居民区散步,呼吸雨后干净清冷的空气,宁静的社区里一幢幢小屋灯火辉煌,隔着橱窗能看到别人家里精心装扮的圣诞树,我走过一个又一个路灯,走到很远的街道上,车流渐浓,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我于是掉头往回走,沿着方才的路灯又走回去。
农历春节到来时,学校已经重新开学一个月。我人生中第一次没能在家和父母一起过除夕,只能透过视频和他们互道祝福,彼此笑逐颜开,却也难掩失落。
妈妈说今年家里没有准备什么年货,随便过过,因为你不在。
我头一回在正午十二点看春晚直播。
心绪如同杂草一样的日子悄然开始,生活和学习的节奏被难以忽略的低落情绪打乱,失去了井井有条的规律。潜藏在心底的担忧以及迷茫让现实一一唤醒,用刻板的语气诘问起我无法回答的难言之隐,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面对的一切太过咄咄逼人,还是自己的脆弱放大了逆境的艰辛。
我顶着沉闷如霜的心情,像个发条机器一样奔波在春寒料峭的校园里,每日上课、听讲座、写作业、写综述,想尽量让自己看到忙忙碌碌的一面,才不至于低沉到连呼吸都要刻意去顾及。最煎熬的部分莫过于每天不得不带着这种焦躁的情绪上床睡觉,在关灯之后反复地对自己说不要担心,等你醒来会是新的一天,然而短暂的梦境过后,被逼迫的感觉立马像一盆冷水重新浇在我头上,仿佛看到一张狰狞的面孔在得意地嘲笑我。
春夏之交便是如此兵荒马乱、一片狼藉的模样。感觉自己一开始还故作镇定地在走,后来几乎是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爬过了那段焦灼的路途。
五月,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空气里有了温润的气息,阳光播洒在利物浦的大街小巷,白天的时间长到足以让人忘记黑夜。我一边准备着期末考试,一边开始在国内找工作。收集考试资料的过程中,我得以和英国人Christopher, 还有韩国人PJ熟识起来,不至于同学一场却只能在上下课时打个招呼,看来考试的确是能让大家紧密团结的一件事情。
蛋白组学考试结束那天,Christopher打来电话,语调哀伤地说他考砸了,等论文写完得去参加补考,一下子弄得我也完全没了信心。当天下午我的邮箱里收到了深圳华大基因发来的面试邀请,于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我在房间里和对方进行了大约20分钟的电话面试,还算顺利,大约一周之后,种群动态学考试的前一天早上又安排了一次面试,问的问题很专业,我的一点点底气差点消耗殆尽。
考试全部结束之后,本科生们欢呼雀跃去迎接暑假,我们研究生只能稍微喘口气,然后更加辛苦地开始写论文。
来自华大的录用offer和来自学术委员会的传票几乎同时来到,前者告知我已经被录用,后者通知我校方要以涉嫌学术不端行为调查我,一喜一悲,哭笑不得。
我和Christopher无奈去找导师,跟他说了我们被怀疑抄袭的事情,导师平静地告诉我们不必过分紧张,所谓清者自清。还有,这件事时他主动举报的,听完之后我们两个瞬间石化。
好在风波没有变得很严重,我们两个最终只收到一个警告,如释重负地去草坪上喝着咖啡聊了一下午。
英格兰的夏季在七月姗姗来迟,一切挣扎也终于因此而拨云见日。趟过泥沼,一个人的简单生活总算过出了些快乐的味道,我隔三差五去游泳馆游泳,一直畅游到筋疲力尽,洗过澡之后去超市买菜,然后在厨房看着视频哼着歌给自己煮晚饭,下雨的周末我就宅在房间里不分昼夜地看书写东西,不肯让一丝光阴被空虚吞没。opal的合同到期后,我决定换个住处度过夏天,于是收拾东西搬到了kensington社区一幢临街的大房子里,房主是个常年在国外的中国人,交了定金后让我去找住在里面的美国人victor索取钥匙,我挑了视线最好的一个房间,铺好床单干脆先睡了一觉。
降水渐渐频繁起来,我撑着伞走在去学院和图书馆的路上,寂寥的时光和雨点一起落下来,细密的声音是一种带着谦卑与平和的语气,诉说着关于漫长等待中的冷暖自知。流年闲景,总有一处令人难以割舍,最静默的时光里,往往是最深的想念。
八月份独自出去溜达了一圈,带着闲适的心情,背着简单的行装,坐在明亮的车窗边欣赏着英格兰大地的美丽景致,绿色的牧场上牛羊成群,精致的小屋舍犹如置身童话,干净迷人的阳光让旅途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一个人的游玩无比自由,靠着手机导航去了伦敦最负盛名的景点,每到一处就找路人给我拍照。顺路又去了剑桥和牛津,也是拿着地图到处瞎逛,乘着游船看康河两岸的学院,在牛津冒着大雨和波兰姑娘多米尼卡参观博物馆。生命中的特殊机遇,让我有种趁着年轻看世界的感觉,不知道所剩无几的青春里,还有多少这样的机会。
在英国的最后一个月我每天琢磨最多的两个问题是论文怎么写和晚饭怎么吃。回到利物浦两周之后,房子里搬来一个中国男生,来的时候找不到地方,给我打了电话,我帮他把行李搬进房间,认识了这个来自中国甘肃的男孩子,叫刘振宇,是个很热情的人,搬进来的第二天开始就每天喊我一起做晚饭,吃过饭后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公园散步,聊天中发觉他有着十分广泛的爱好和品位,跟我很能聊得来。
振宇有天晚上在厨房和我分享了他很喜欢的一部电影,是昆丁的《无耻混蛋》,拍摄风格很戏谑,通篇带着浓重的文艺腔,要不是他细致入微的品鉴,我一定看不下去。后来我给他看了我喜欢的韩国电影《共同警备区》,他也被片中朝韩士兵之间的纯真友谊和民族分裂造成的伤痛感动了。
振宇的确是个难得的友人,让我留在利物浦的最后一段日子多了一份特殊的回忆。他陪着我去了利物浦的市政厅,大教堂,科学博物馆和海洋纪念馆,还一起去chester购物村帮我一起扫货。夕阳甚好的傍晚我们捧着热茶坐在Albert海港边的长椅上,看海风掠过船帆和桅杆,听海鸥渺远的叫声消失在宽广的入海口。我闭上双眼,擦拭着时日无多的末尾,像在擦拭一件慢慢凝固的雕像。
我漫长的学生时代结束了。
九月四号晚上我彻夜未眠,把要带走的东西全部装箱,然后坐在桌前写下了很多在英国的经历和感受,一直写到黎明将近,欣慰地对着这段人生说我不枉此生,不虚此行。
我的路,无论是在脚下还是在心里,我都认真去走过了,一路山重水复,却终有柳暗花明。
天亮后,我坐上大巴车离开利物浦,向着还未清醒的城市轻声道别。到了曼彻斯特机场,托运行李的时候才发现我带的大箱子超重了,芬兰航空的工作人员严词拒绝为我托运,情急之下我马上打开行李箱,当机立断扔掉了我所有的衣服和王小波的书,才得以顺利登机。
一想到回家,心中的激动和飞机一起升入云霄。
(二)
九月六号凌晨,朝阳浮起在夜色褪去后的云顶,我顺利到达西安,回到熟悉的祖国。刘乾坤被等候在那里的家人接走,我昏昏沉沉熬到正午,登上了回西宁的飞机。爸爸妈妈还有一大群亲人已经在机场等着我的到来,相见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亲情向我扑面而来,像一片宁静如画的港湾,一扇透着光芒的家门,张开怀抱接纳了漂泊多时我。
我开心地在家里住了两周,见到了阔别许久的亲朋好友,去从前工作的学校看望了同事们,大家见到我都很高兴,能收获如此多的想念,我想应该是对过往最好的交待了。很快地,又是一个转折。
九月底,我和父母一起来到深圳。回想过去的十年,爸妈坚持陪着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人生节点,送我去金华上高中,去成都读大学,送我出国,现在又送我来工作。
深圳对我来说是个崭新的地方,虽然同样是港口城市,却跟利物浦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第一次来这里时我才十四岁,只记得世界之窗特别特别大,逛了八个小时还没逛完,除此之外再无印象。只有当年一张青涩的照片提醒着我和这个城市的缘分。
去华大报到前我们全家在大梅沙海滩冲浪,那里景色非常漂亮,水清沙白,浪花朵朵,我第一次和大海亲密接触,尝到了海水的苦涩滋味,一个巨大的浪头过后,我发现自己的眼镜不见了。
第二天我正式入职华大基因研究院,成为这个庞大机构的一员。接着几天后我在宝安机场送走了爸爸妈妈,他们挥手再见时的神情满是欣慰和期待,心里明白孩子终于长大了,可以放心地让他一个人去生活了。
我的职业生涯很快徐徐展开,被分在肿瘤专项研究组做信息分析,虽说和我的专业十分契合,但工作真正落到实处,仍旧要从一个一穷二白的菜鸟做起,发觉自己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就算夜以继日也学不完。
国庆假期的一天夜里,我开着空调无所事事,忽然想起了很多过去的朋友们,想起了他们各自陪伴过我的那些过往岁月,回忆像海浪一样翻滚着泡沫向我走来,于是我悬灯提笔,在静谧中细数起彼此相识相知的往事,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张张毫发毕现的面容随着时光的脉络,又一次浮现在沉静如水的夜里。那些年,那些事,既非惊心,也非惊艳,却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选择去刻骨铭记,亦是一种忠于生活的表现。
我说我仍旧战战兢兢地褒有着对友情的渴望与期待,但愿此去经年,能有那么几个人可以在大雨滂沱的不眠之夜里互诉衷肠,推心置腹。
然而在尚且一片陌生的环境里,这些幻景和窗外的夜色一样淡下去了,我掐断绵延的思绪,倒头睡去。
一个月后我和同事张静静被调入西区的信息组,认识了负责给我们提供技术指导的刘耿,忙碌如梭的日子从此开始,每天盯着布满代码的屏幕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耳边充斥着键盘噼啪作响的声音,同事们相互讨论的话题都是测序、变异、肿瘤、数据、位点。。。。学术氛围很有感染力,前辈们工作起来没日没夜,每个周末都在加班的工作狂人大有人在,我很高兴能加入这个团队,相信自己的成长会更快,虽然日子真的不怎么好过。
(三)
我的整个生活状况在参加工作后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每天早早起床,精力充沛,并且重拾了对羽毛球的热情,彻底改掉了死宅的毛病,每个双休日都想方设法给自己安排活动,每一点每一滴都希望自己做得一丝不苟,这一切预示着斗志昂扬的状态正在回到我身边。
然而,不安的感觉在我安顿好一切之后,也同样回到我身边,像个老朋友一样,对彼此的交情显得从容不迫。有段时间我莫名其妙地患上奇怪的厌食症和失眠症,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等我明白过来才发觉自己已经重新走进了一个狭窄逼仄的心结之中,被无数错觉团团围住。白天面对着繁重的工作,晚上还要和烦闷的心情激烈对抗,几个星期下来,疲惫不堪。
在承受了那么多幸运之后,实在是没有脸说自己不开心,但事实是,真的不开心。
不开心,是一种很难彻底治愈的顽疾,随着四季更迭,反反复复。
从多年前开始,这种重复的剧情就从未改变过。生活的艳丽皮影之下,是一模一样让人感到无奈和疼痛的坚硬棱角,很多时候这并不关乎现实的不完美,而是因为我循规蹈矩的信念,所以不得不去背负这些冷漠的情绪,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和希望不期而遇。
而希望这东西,天生是一副伪善多变的面孔。
(四)
来到深圳算是实现了我从前想要生活在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的愿望,这里背靠青山,面朝大海,冬日的温度远不像在成都或者在英国那么严苛。日子过得平淡而安宁,数年前我写下这样的话:”。。。只愿有一个温暖的被窝让我安睡,一个普通的、朝九晚五的生活可以容纳我。。。“,如今这些终于成为现实,可是内心仍有一片仓皇在茁壮生长。
唯一庆幸的是,现在的我比起少年时代多了一份对命运的熟络,信仰也罢,自欺也好,冷静下来总会缓缓相信所有的安排都有理有据,命运在借着我们的欲望支配看似无常的变数。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自己,终于坦然接受发生的一切。
十二月的深圳时常挂起大风,强劲可怕的程度让我觉得利物浦的狂风完全不值一提,一整夜会听到野兽咆哮一般呼啸的风声,门窗不停地晃动,感觉全世界都在摇曳,如果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身在另一个地方,我也绝不会奇怪。
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只要天气不是太糟,我总会去海边散步,独坐在山脚下的海滨栈道上,望着港口的海面和远处模糊的天际线一直发呆,暂时平伏的心境像面前的海水一样泛着轻微的涟漪,忽然想起当年史铁生摇着轮椅在地坛里徜徉的情景,大概所寻求的,也是同一种宽慰。
(五)
波折在所难免,未来总有一些美妙值得静心守候。我知道当有一天我从里到外都不再逃避,不再恐惧,不再抗拒的时候,我一定会遇见一个不一样的自己,那一天我会带着一路风尘走向漫天的朝霞,走向一段宽广的人生路,那里阳光明媚,清风拂面,麦浪翻滚,我会身着干净朴素的衣服,背着坚实的行囊,迎着欢快的旋律去追寻飞奔的幻想。
这般幻想,几成执著,因着复杂的惦念始终不愿蛰伏下来流于俗世。
我循着从记忆中总结出的规律去解释现在全新的困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显得徒劳,而考虑到自己仍旧孱弱的心态,我明白我一定做错了或者想错了什么。但是回忆带给我们的动容,却永远不可或缺,只因遗忘、遗憾这样的事情太过可怕。人们怀念过去有时完全不是因为厌恶当下,而是猛然发现如烟往事里,那些灯火阑珊处的眼眸,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平息心里的波澜。
某一夜我读到下面这段话,一切才终于清晰起来:
“。。。当人们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时,就会珍惜自己选择过去的权力,回忆的动人之处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织起来,从而获得全新的过去,而且还可以不断更新自己的组合,以求获得不一样的经历,当一个人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在日落时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孤独的形象似乎值得同情,然而谁又能体会到他此刻的美妙旅程,他正坐在回忆的马车里,他的生活重新开始了,而且这一次的生活是他自己精心挑选的。”
是年,我二十五岁,折转的余音还在袅袅回荡,而前路已在熹微晨光里等我策马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