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案已经设好,遗像也已经供奉起来了。小北就远远的站在门口看着,瓷板画上的外婆遗像和他印象里外婆死时应该有的样子,一模一样:花白的头发简单的梳起来,一左一右,用两根黑皮筋扎起来;笑容很饱满,露出她的假牙,干干净净的样子;上身穿着一件青麻色小褂,配一件大阿姨缝制的黑粗布裤子,干净利索,给人看来舒服。就这样好的样子,小北想,是该给谁留看的呢?
外婆去世已经有一周了。小北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把手从宽大的连体白色丧服里伸出来。从她的死亡发生,到彻底埋葬,花了整整一周。一周时间对于操持整个丧事的人们来说,实在是有些长。而就死亡这件事,就让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实在是称不上漫长。小北是没有目睹外婆的死亡的,就在外婆死亡的前三天,他离开了家。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不想继续呆着,那种一直在外婆家等待着、等待着的感觉,让他绝望透顶。当家里所有人都开始往回赶,越来越多熟悉的面孔出现,这个好像久违的仪式,让小北有点恐慌。他二十岁的人生里,就在那几天,一下子好像有太多东西冲过来,不管是周围变得有些陌生的人,还是病危躺在床上的外婆。似乎都变得很奇怪。痛苦、抱怨、埋怨、诅咒……死亡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事情。
小北是在下午离开的。他和父母说去同学家,然后坐上了开往南昌的巴士。他知道外婆可能就在他离开的那几天离开人世,可他还是离开了,离得很远,离开了他外婆一辈子都没有离开的地方。找同学,四处乱逛,他想象着家里还是和以前一样,甚至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外婆还是好好的在她的屋子里,等着逢年过节一众子孙去看望她。可是在一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一边又害怕自己会连她最后一面也没办法看到。直到第三天的中午,他坐在餐厅里,等着和朋友一起吃午饭,看到父亲的来电提醒,他知道这预示着什么。
“怎么了?”
“我外婆去世了。”他脸色淡淡的。
“那你赶快回家去!”
小北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吃东西。朋友很疑惑他的态度,又问了他一句,要不要回去。小北仍旧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也没有哭。朋友把他带去了车站,帮他买了车票,送他上了车。他任着朋友摆弄,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样子,甚至和朋友谈论相处的时间太短,下次一定要尽兴。后来小北想:如果当时他拥抱我,给我安慰,我一定会大声哭出来,可从头到尾,他对此绝口不提,什么也没说,我也没有说什么,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分别了。
他当然知道回去之后会是怎样一副光景:老房子的大厅设成灵堂,子孙们换上白衣跪倒一片大哭几场,请法师、请乐队、请鼓手,放鞭炮、放烟花、摆宴席。从小到大当是一场热闹看的丧事规程,当自己置身其中,心绪复杂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家乡举行的是土葬,有着自己一系列的章程,从老人的死亡到埋葬,要花上七天的时间。他外婆是八十三岁过世,在人们看来是寿终正寝,是再正常不过的去世方式了。传统的丧事往往会请两个“懂规矩”的老人主持,一个老年人的去世,在另外的老年人看来,很是稀疏平常,他们甚至会和年轻人戏谑开玩笑,在参与丧事的成年人看来一样很正常。
成年人觉得死亡没有什么,小孩子不懂死亡是什么,但夹在中间的感觉真是让人不舒服。小北全程是没有哭的,他以为等到外婆被埋葬在山上,等她成为一块墓碑,他都不会哭。可是在她入殓的时候,他抑制不住哭出了声。两个老人把他的外婆从冷藏的她身体的冰制棺椁里取出来。
“就好像从冰箱里取出一块冷冻的肉一样顺手。”小北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接着他们给他的外婆全身缠满棉絮。一层一层,从脚到头,就这么当着他跪着的儿孙们的面。这么一个庄严又略带恐怖的仪式从大人到小孩都是不忍心看下去的。大人们看到,他们的母亲大人,从一个丰满到如今可怖的形象,是会哭出来的;小孩看到也会哭,因为此刻他们的祖母外祖母的面目太过骇人。
小北哭了,他没有办法把一直印在脑海里的外婆形象同眼前这具被人随意摆弄的尸体联系起来,他没有办法想象到,在她去世前她所经受过的痛楚。他哭出了声,站在他身边的小表姐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他哭的更加放肆了。
就这样,他的外婆在换上寿衣,整装完毕之后,被放入被朱红油漆粉饰过的木棺里头,盖上沉重的棺盖,钉上粗长的钢钉,所有人对着漆着大大寿字的棺木跪了又跪,跟着抬棺木的人送了又送,按照仪式,送出门,绕着按老规矩定好的路程送行。
他的妈妈,他从没有见过哭过的妈妈,在他两个姐姐的搀扶之下哭的一塌糊涂。是啊,他的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她和她的姊妹都成了孤儿,在他们的发丝间开始有了岁月风霜的时候。
也许人生所有没有办法接受的痛苦都会被将要接受的痛苦给平衡掉。走完整个流程,外婆的生命如此终结了。
当她被埋葬的那一刻,她就永永远远的回不了那个家,永远不会再站在红岩石砌的大门口的石阶上,盼望着她儿孙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