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绪来潮,故记叙一间医院旁边的故事。——题记
走出医院住院部大门,穿过马路,有一片居民区。居民区的房子很旧,墙体大块剥落。由于亚运会的“面子工程”,靠近马路的一排房子刷上了崭新的油漆,颇有旧瓶装新酒的韵味。一层大多为餐厅、杂货店、水果店之类。其中有三间餐厅呈三足鼎立之态:最左边的那家以卖面闻名,也可单点炒菜,不过十分油腻;中间那家对自身的定位很准确——低档餐厅,价格不贵,菜式种类繁多,呈现出一派人头攒动之景象,门口还有个按摸老头;最右边那家是东北饺子馆,我很少去吃。隔着大玻璃,我总能看到几个脸颊极其瘦削,眼窝深陷发黑的中年男子围成一桌,大快朵颐。打心底觉得那儿空气不好,不卫生!
能在医院附近盘下一大块地方做餐饮业的人,没有两把刷子可不行。但也有的人受生活所迫,无奈之下成为流动摊贩。摊贩很多,唯独煎饼师太和熬粥老道令我印象深刻。
他们在医院住院部大门对面往右方向摆摊。
煎饼师太是位中年女子,直接扎起黑白参半的头发,她穿衣风格独特,一件黑底粉红樱花图案衬衫成功勾勒出她中年发福的体态。她嗓门很大,手掌很粗,摊饼速度很快,用勺子摊面糊,单手敲蛋,码好薄脆,随意撒上青瓜丝和酸豆角,加钱即可添加一根火腿肠。饼“滋滋滋”地响,香气扑鼻,拿起就吃,好不痛快。
熬粥老道不很高,一米七出头,将近七十岁。人流中的他根本不起眼,稍不注意就会走散,衣服颇旧,有大片缝补的痕迹,但有干劲的气质却显得他神采奕奕,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流动小车收拾得干净整洁,小车分两层,上层放置一个卖皮蛋瘦肉粥的大锅和一个卖茶叶蛋的小锅,下层的一次性塑料碗、筷子、勺子、透明塑料袋子整齐的摆好。这么小的摊位,他只卖皮蛋瘦肉粥和茶叶蛋,能赚钱么?茶叶蛋上色不均匀,也没有那种特有的纹路,算不上佳作。粥很稠,入口即化,肉丝很细,皮蛋很碎,花了好多心思。
我曾在家不止一次地尝试,这种粥至少得文火熬上五个小时才能呈现这种效果。从市场买上优质的大块猪肉,先把猪肉放在开水中煮得三分熟,这一步是去猪肉中的血水和嘌呤。接着把猪肉放在盐水中煮熟,再静置放凉。这时候可以切皮蛋了,切成一粒粒即可。撕肉块最考验人的耐心,有天我随口说一句明天的早餐想喝肉粥,当我学到夜深人静,窗外万家灯火早已熄灭的凌晨,走到厨房喝水,我看见家父戴着老花眼镜,聚精会神地撕肉块,条条分明。身高伟岸的他,竟为我做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让我来做的话我直接双手持刀,剁碎肉块。家父撕的肉丝细如发丝,家父认第二,熬粥老道不敢认第一。但我们不能苛刻的要求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这个年纪本该在家享福,究竟是怎样的生活状况逼迫他不得不亲自操刀上阵?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去他那儿买碗粥,他再撒上一点葱花,我已经心满意足。对食材的执着,才不会辜负简单的美食。
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熬粥老道了,他也许明天会来,也许不会再来。
东北饺子馆的旁边有间夫妇俩经营的面包店,丈夫制作烘烤各式糕点,妻子负责销售。在这里,你会偶遇熟络的街坊邻里,在欢声笑语中完成交易。老城区特有的朴素民风靠各位传承。面包种类不多,有大中小号菠萝包、椰蓉包、肠仔包、大卷包、长条虫虫奶油面包以及镇店之宝——蛋挞。我不是美食家,也没有吃过特别高档的东西,但每当吃到让我产生“怦然心动”的食物,我就心花怒放。镇店之宝的称号是我私自添加的,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你也可以给菠萝包下定义,也可以给担担面下定义,诸如此类。第一眼瞧见这蛋挞觉得十分廉价,每个标价才一块五。老板用加厚的金属模具承放蛋挞,每卖出一个,老板娘就会敲下蛋挞用袋子装好,模具留下再用。蛋挞皮很酥软,蛋挞心很凉滑,两者相得益彰。蛋浆没有放糖精,不会有过于甜腻的感觉萦绕口腔,适量的白砂糖,提高了成本。只有用心制作的糕点,才会有街坊邻居信任的免检产品。
沿着老城区特有的石路往前走到尽头,有一个露天垃圾场,被细菌分解的有机物散发着暑期特有的酸臭。而在这段路的中点位置,有一个楼梯口,楼梯口旁有一间缺斤短两的水果店。楼梯口前面的大树底下,有个补鞋的小摊子。一个工具箱,两张简易竹凳,就是一份营生。
家父坐在竹凳上,摘下卡其色休闲皮鞋递给鞋匠,鞋匠发现侧边有三处脱线的地方,缝补好需六元。鞋匠娴熟的并拢双脚并摊上一大块烂糟糟的破布,迅速进入工作状态。浓密的头发不再乌黑,点缀着银丝,发型修剪得当,非常朴素。他的颧骨很突出,眼睛眯成一条缝,鼻子下榻,嘴唇像一条香肠一样,在常人看来的致命缺陷,却在他脸上合情合理的存在。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印记,如果时光倒流,年轻的他必定是一个郎才俊杰。蓝色短袖衬衫或者是专属于他的工作服洗得起毛,但该平整的地方平整、该翻折的地方翻折,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他的双手老得很,像松树皮一般,多个指头用绷带绑好。你不会知道一双灵巧的双手对于一个艺术家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可惜在常人眼里,艺术家要么是画家要么是音乐家,从来不会有人去思考职人的存在。
由于长期的走路磨损,皮鞋的侧边缝合线难免脱落,鞋匠要做的是把鞋底和鞋身重新缝合。鞋匠手持一个细长的特制铁工具,有钩子的那头勾着棉线。钩子插进眼孔,棉线打结,再拔出,如此反复。铁钩子不断在鞋的侧边摆动,细线在该工具的帮助下机械性的动作不知做了多少遍,日积月累的经验与点点滴滴的财富呈正比例增长。交谈中得知,十几年前,这一带曾有五个鞋匠,前来补鞋的人络绎不绝。后来人们生活逐渐富裕,补鞋的人越来越少,就算如此,鞋匠还是凭一己之力养活了一家四口,并供两个孩子读书。谈起孩子,他情不自禁地露出欣慰的笑容。
此时此刻,我竟想起台湾的手工烘焙铁观音。茶香味道浓郁,含上一颗颇提神。没有华丽的包装,仅用一张泛黄的纸包裹着茶叶,再折起。怀旧的包装,优良的品质。烧开一壶山泉水,用紫砂壶泡开,一杯热茶,让你疲惫全消。这大概就是职人的追求吧。职人是指那些拥有一门专门的手艺并以此为职业的人。这门手艺主要为手工制造工艺品的技术。
知乎用户王京微曾发表过评论:“对于职人有这样一种印象:他们非常执着于磨练自己的技术,并且对自己的技术非常有自信。他们不惜金钱和时间的成本,只接受自己认可的工作,坚持自己的意志。一旦接受了工作,会抛却利益心,将技术发扬到底,一心完成工作。于是这样的性格倾向被称谓‘职人气质’。”
最高境界的职人对手艺的要求早已经超越了谋生的意义,但让我们感动的往往是那些市井小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发扬了职人精神。就餐饮来说,他们本可以用最差的食材、最差的油、最差的餐具去赚取更多,本就微薄的钱财,但他们没有。他们靠诚信经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在大熔炉中依然保持本心是非常不容易的。
煎饼师太本可以买最便宜薄脆,央视315节目曾报道过,用煤油炸的薄脆,一块钱能买好几斤。她没有。她是职人!
熬粥老道本可以买私人作坊屠宰的死猪肉,再切成肉末撒入粥中,可他没有。他用最浪费时间、赚钱最少的方式去销售。他不是一个成功的销售商,但他是一个职人!
经营蛋糕店的夫妇俩本可以用各种化学添加剂制作面包,成本一下子下降了,可这又有什么好处呢?在街坊眼中,他俩是职人!
鞋匠本可以用最差的线和胶水补鞋,他没有。家父的休闲皮鞋又穿了好几个月。在我眼中,他就是职人!
职人是可敬的,他们在人类社会前进的过程中保持自我,继承人文文化,并加以创新。日本的寿司之神、韩国的陶艺大师、法国的制伞大师、德国的工人、美国的纹身师傅……他们对于艺术有着敏锐的嗅觉,他们走在时代之前。而我们中国的职人呢?我们没有用审美的眼睛去发现罢了,其实职人就在你我的身边。
我从小喜欢DIY(Do it yourself),却不被身边的人所理解。陶艺、折纸、刺绣、做饭、烘焙……高二寒假沉迷于制作唇膏,蜂蜡、液态油和固体油的调和比例是一个商业机密。把这些用电子称精确称量,放入烧杯水浴加热后,你会得到一些液态混合物,用玻璃棒引流,缓缓流进已经用酒精消毒的唇膏管中,盖上唇膏管盖子,一管又一管地移动到冰箱的冷藏室冷却。
在一次又一次的手工制作中,培养了我对于事物的极致追求。趁着年轻,多点尝试,找到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时间去完成的东西。
做一个职人,过平静的生活,干感兴趣的事。
2015年8月22日 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