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永寂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多年后,她故地重游,依稀听到青城在喊她的名字。泪光闪动中回头,却只看见,粉色花瓣从樱花树上大朵大朵独自坠落,空荡荡的身后,唯有春风掠过花草树木,吹向山川河流。


【一】

2013年的夏天,许慕夏如愿考上南大。有着近乎百年历史的学校,排排梧桐树看上去挺拔又苍老。站在同样不再年轻的女生寝室楼下,她惊讶地望着生锈的窗台上飘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赫然是一栋老生新生混合楼。

设施极简,光线很暗,坐在稍微一动就咿呀乱晃的硬床板上,许慕夏并没有加入宿舍其他几人对校舍环境不满的抱怨中。向来朴实的家境,住在南城家里的房子不比这好。

“学校很大,一切都好。”

按下发送键,没有等回复便挽起袖子开始铺床。上一届学姐应该是个学霸,墙上贴着一页密密麻麻还未撕下的学习计划。她想了想,将自己刚在校门口新买的海报塞进箱子里,又撕下几张便利贴贴在墙上。

青城打来电话是在下午,她当时正抱着新买的一大堆生活用品喘着粗气上楼。待回到没什么光线的寝室将电话拨过去,听到里面传来青城和其他人交谈的声音。她轻笑,即使青城教过,她还是学不会广东话,也听不懂粤语。

窗户大大地敞开着,九月的风带着丝丝凉意顺着衣袖爬过身体,身上的燥热总算减轻不少。也许是想要努力增添点不一样的元素,偌大的校园,只有这栋寝室楼下种着一排整齐的樱花树。她望着花瓣已经掉落的枝丫,突然想到青城说过的三角梅,十一月,是三角梅绽放的时节。

“青城,三角梅快开了。”

似是想了很久,电话那头轻声道:再等等吧。

她哑然,想到高中时成绩并不突出,为了鼓励她,青城在离高考还剩三个月的某一天突然发来消息:广东的三角梅很漂亮,等你考上心仪的大学,带你来看看。因为那句话她卯足了劲冲刺,最后终于考上南大。高考结束的那个夜晚,她说:我自由了。他回复:你长大了。

长大谈恋爱是一件正常的事,大学里谈恋爱也是一件容易的事。

开学没多久,室友们陆陆续续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对象,在成双成对的校园里,只有她大多数时候形单影只。把这一情况告诉青城,青城笑着说她也可以试试,酝酿很久的说辞差点脱口而出,但最终还是没有发过去。

很快迎来国庆小长假,八个人的宿舍留下来的只有她和另一个室友。放假的第一天晚上她拗不过室友的邀请一块出去聚餐,围着的十来个人,除了室友其余的一个都不认识。她们摇骰子比大小,输的人喝酒。她什么都不会,尴尬地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像喝水一样将那些啤酒整杯整杯往胃里倒。

“下次别带来了,只知道学习的书呆子。”

去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她正好听到别人这样评价,室友回复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时好时坏的听力,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很多年。扯了一个笑容走进去,默默地将放在自己面前一晚上没动的酒,全喝了下去。

聚完餐出来已经过了十二点,学校门禁,大家都进不去。室友被男友拥着去了学校附近的宾馆,其他人嚷嚷着让她一块去网吧上夜机,她胡乱编了一个理由拒绝。最后还是独自一人摇摇晃晃找了一个网吧,刺鼻的味道加重着胃里的不适,她趴在座位上难受得干呕,只好拨通青城的电话。高考前每当她因为学习压力大或者是父母闹离婚时,只有他能让她平静下来。

“你能不能陪我聊聊天?”

“好。”

她戴着耳机听他讲当地逢年过节都要拜神的习俗,讲读书时候因为逃课被老师抓住的糗事,讲广东好吃的早茶以及在店里听别人说过的故事。有音乐随着他的声音一同缓缓从耳机里流出,她听得心安,不觉间沉沉睡去。

醒来天色已亮,电话还未挂断,她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他笑着说没关系。

后来她才知道,青城在店里总是循环播放的歌叫做《一生何求》。

立于时光洪流中,一生何求,与你共白头。

【二】

转眼间,秋去春来,时间远比想象中过得要快。

许慕夏得了全额奖学金被室友嚷嚷着请客,想到上次聚餐时的格格不入,她自告奋勇一个人去超市买菜,回来在宿舍请大家吃火锅。众人反正是坐享其成,自然不介意是在宿舍吃还是出去下馆子。

提着一大袋东西快到女寝时,意外看到有人在楼下表白。女生穿着白色蓬蓬裙,踩着不知几厘米的高跟鞋站在男生用玫瑰摆着的爱心中宛若公主。旁边围着很多人起哄,雷鸣般的掌声里她看到女生幸福地将头靠在了男生怀里。

手中袋子忽然裂开,买的食材和水果一骨碌从里面全掉出来。她狼狈地弯腰去捡,却在抬头时对上一双好看的眸子。她见过,上次聚餐结束后唯一一个叮嘱她回去路上小心的男生。

“谢谢。”

“不客气。”

男生将捡来的东西放到她怀里,冲她笑了笑,继续加入围观的队伍。

青城打来电话时她正在宿舍拿着刚打开的一瓶啤酒,听到这边吵吵闹闹的声音,温柔地劝她别喝很多,她莞尔答应,将啤酒递给别人。挂断电话,室友一脸八卦问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她摇头,虽然已经认识两年,除了他的名字,她对他一无所知。

“慕慕,你不会是网恋吧?可别被骗了哦。”

她知道室友是好意提醒,也没有生气。青城于她很重要,她于青城,不知算不算朋友。狭小的空间因为八个人挤在同一个地方显得更加拥挤,她说自己吃饱了,起身去阳台吹风。

三月的风还带着冬天的凉意,手上煮菜时被烫的灼热却是一点都没散去。情绪突然涌上心头,她看着楼下才冒出绿芽的樱花树忍不住叹息,从小生活在北方,不曾真正见过三角梅,只是从青城嘴里听过,广东的三角梅绽放时节是从十一月到次年三月,她也不曾去过广东,所以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幻想他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模样。

“青城,三角梅快要落了。”

天边最后一道晚霞也被清风散去,远处的居民楼有稀疏的灯光亮起,她斜靠在窗台上数了很久那些渐渐显现出来的星星,青城终于发来消息,只有一句抱歉。她说没关系,其实也没有那么想看。恰巧室友喊她,揉了一下模糊的眼睛,从小滴酒未沾、情绪稳定的人,也学着在难受时候借酒消愁。

只是酒,越喝越愁,她忍不住翻到和青城的聊天界面,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他在听,她喋喋不休,他沉默冷静。两年来的相处,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付出了情和义。夜里躺在硬得硌人的小床上,即使有酒精的助力还是没能拦住失眠,浑浑噩噩捱到天亮,看到屏幕多了几个字:我是残疾人。

帧帧画面从脑海中闪过,青城的声音,青城的样子,青城总是拒绝见面却又不说原因,一幕幕,悲伤霎时涌上心头。

总有人觉得读书的时候懵懂无知不懂爱,可那个时候的爱才是真正的爱,勇敢、单纯、义无反顾。她定完机票,天还没有完全亮。

时间在飞机的颠簸中很快逝去,坐在候机室里,她终于见到那个身影,瘸着腿,左肩低垂,四处张望,她立刻站起来冲上去。身边人来人往,有人因为相遇拥在一起喜极而泣,有人因为不舍分别痛哭流涕,站在他面前,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他先开口:

“慕慕,你怎么这么傻?”

有哭声从喉咙里溢出,他抬起手擦了一下眼睛,然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她笑了笑,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只是为了见一面,只是想看他一眼,一切都值了。

窗外另一架飞机正在起飞,漆黑的夜空里划过的光线就像一颗流星,在即将看不到的一瞬间,她默默许愿:平安喜乐,万事胜意。没有许那些海誓山盟,也没有许大富大贵,唯愿他以后生活不要太苦,一生平安顺利。

她只待了三天,离开的前一天,青城带她来到海边,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海,高兴地咧着嘴像个小孩子一样光着脚在沙滩上跑来跑去。青城在海滩上用泥沙堆了一个房子,又在房子四周围了一个院子。

“这里要种一排樱花树,这里要种一株三角梅。”

她用白皙的手指对着青城画的房子指指点点,青城笑着用沙子将她说的那些一一添上。在最后的一点时间里,青城带她去到一个地方,大片大片的三角梅如他说的那样,香气清新又甜美,带着淡淡的粉红,看上去温柔而娇媚。她小心地跟着并不能走得很快的他身后,生怕踩到那些美丽的花朵。

后来很多年过去,她都忘不了那满园的三角梅,在暮春时节的阳光下,开得绚烂夺目,熠熠生辉。

“慕慕,见过你,我就很开心啦。”

分别的时候,青城揉了揉她齐肩的头发,满脸笑意,她顿了一下认真回道:

“见到你,我也很开心。”

然后她转身,他也离去。没有问相册里的女孩是谁,也假装没看见他妈妈给他介绍相亲对象的消息。

那时候总觉得日子还很长,未来还很遥远,总想着熬过这四年,就有一辈子。殊不知,来日并无方长,一别再无归期。

【三】

南城冬天的早晨很冷,滴水成冰,她将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才敢出门兼职。教育机构有自己固定的摊位,她不用满大街跑来跑去发传单,只需要站在摊位前给有意愿了解的家长介绍已烂熟于心的课程。寒冷的天气,路上行人不多,大多数时间她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被风吹得身体和灵魂似乎快要分离。

然后她总会想青城这个时候应该在做什么?想归想,她已经不再直接发消息问。即使漂洋过海见了一面,很多事情依旧无法改变。她不明白发去那么多消息,他为何总是不回,她也想不通曾对自己很热情的人,怎么就突然变得疏远,冷漠。

但她一点也不怨,在父母闹离婚那段人生至暗的日子里,没有人知道她因为焦虑导致耳疾复发,夜里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也没有人知道面对高考的压力她几乎快要崩溃,只能借助上网和天南海北的陌生人胡聊来排解心中烦闷。

是他的出现改变了那种情况,他说,世界很大,未来很远,要好好读书,好好活着。他说,广东的三角梅很漂亮,欢迎她去看看。他给她寄当地的特产钵仔糕,爽滑可口,甜甜糯糯,她很喜欢。

后来她熬过了那段最难的时光,删除了所有乱七八糟的朋友,却发现最想做的事就是去看一看他说的三角梅。

只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大二学期末的时候,父母还是离婚了,吵吵闹闹了24年的婚姻,终究结束在了冬天。室友纷纷开始收拾回家的行李,只有她沉默地躺在床上刷着剧,目送她们一一离开。待最后一个室友出了宿舍门,她再也忍不住,抱着枕头嚎啕大哭。

她给青城打去电话,那边响了一会儿才接,夹杂着年轻女子的声音,她听着他们用当地的广东话交流,一肚子想要倾诉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所有的喜欢不过是一厢情愿,大家都在向前,只有她困于四年前,困于被青城安慰着的无数个夜晚。

寒假的时候她不再去教育机构兼职,将大多数时间用来泡图书馆,捧着厚厚的闲书打发时间。有一天她揉着发酸的眼睛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

“这么巧,你也没回去?”

她暗想道一点也不巧,自从在国庆聚会上和女寝楼下见过后,学校的操场,公共课的大教室,甚至在她常去的食堂窗口那里,都遇见过他。她也知道他的名字:沐川,管理系的年级第一。出于礼貌,她还是微笑着回应:

“是啊,好巧。”

然后她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很多东西她不是不懂,但就是因为太懂,所以才必须不在意。冬天的阳光透过窗户缝隙洒在身上,虽是温暖却不及身旁一双眸子来得炙热,她放下书趴在桌上只好假寐。

临近过年的时候她还是回到了南城,亲戚都知道了父母离婚的消息,家里每天都有人来,她不喜热闹,也怕寒暄,只好出门四处溜达。

没想到的是在南城这么小的地方会和沐川再次偶遇。有时不得不埋怨命运的安排,想见的人太过遥远,不想见的人处处相逢,时间不对,遇到的人也不对,一切都成遗憾,都成可惜。

见到她的那一刻,她明显从沐川眼里看到了难以置信和欣喜。他请她吃饭,一时想不到好的推辞只好答应。回去路上,看到一排光秃秃的樱花树,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喃喃道:三角梅这个时候开得正好,沐川不懂,笑着说樱花比三角梅好看。

除夕夜,沐川约她去看烟花,被她要陪母亲为由拒绝。将自己关在房子里,一遍遍哼着《一生何求》,天生五音不全,粤语又太难,即使反复练习很多遍,不会的东西还是不会。

十二点,有无数烟花从窗外亮起将黑夜照成白昼,她突然很想远在千里之外的青城,拿起手机,想了一下还是只发去了四个字。快天亮的时候,他回复:新年快乐。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曾陪她彻夜通宵的人,终究成了点头之交。

【四】

广东的新年很热闹,有各种拜神活动。因此还未到除夕,来店里买东西的人就比平时多了不少,即便有放寒假的妹妹在店里帮衬,他依旧整日忙得脚不沾地。除此,还要抽空去见母亲求人安排的相亲,只是那些相亲对象,无一例外,通通告吹。

又一次被拒绝后,他坐在店里喝闷酒。突然接到她打来的电话,那时候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电话里听上去她似乎在哭。妹妹对店里很多东西价格还不熟悉,转过头问他,他回复了几句便快步走出店门,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电话里只传来忙音。

唯一记住的11个数字早已倒背如流,手指停在拨通键上却一直没按下去。她才 22 岁,正值青春,就读名牌大学,未来有无限可能,毕业后可以去天南海北,去世界各地,余生定会前程似锦,幸福安稳。而他已经28岁,生于斯,长于斯,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市里,残疾的身体,中专学历的文凭,被嫌弃,被嘲讽,一生都固定在了这个一眼望到头的小镇。

回到店里,妹妹看出他难过问发生了什么,他说自己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妹妹毕竟年轻,只是说东西丢了就重新找回来,他苦笑,哪有那么容易。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拿出提前准备的东西将贡品桌摆得满满当当只等时辰到了拜神,他无心于那些,找了借口出去村口透气。

偏远的小镇不似城市,天上总是挂着明亮的星星,他站在一处平时不会有什么人来的河道旁望着遥远的夜空,又开始想念那双宛若星辰的眼睛。他曾离那双眼睛很近,近到他能在里面清楚地看到自己,无数个想她的日子里,他都会抬头看向那片遥远的星空。

好像与她的交集也不多,可每当得了空,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想起她。记得最初和她只是随便聊聊,听到她说父母一直在闹离婚,那时她正读高中,他觉得天大的事也应该排在高考之后。不知道怎么安慰,怎么哄女孩子开心,他只是笨拙地给她放粤语歌,给她讲广东的三角梅,给她寄广东的甜食,讲一些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的人生大道理。

后来,她只身一人从南城到广东,面对那样汹涌澎湃的爱意,他退缩了。残缺的身体,6 岁的年龄差,何来与她并肩的资格,又何来许她幸福的权利。匆匆一面后,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回复她的消息,死死压制着身体里疯狂的思念,试图让自己在她生命里消失。

脚下突然踩空,来不及反应就掉进干涸的河道,手机也被甩到远处。河道不深却刚好将他的身子卡住,用力将胳膊肘撑在地上试图往出爬,然而一只手臂和一条腿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让他的身子从坑里爬出,几番尝试都是徒劳。

不是没有像这样狼狈过,甚至比这更糟糕的情况都遇到过,每次咬咬牙也都挺了过来。可这一次,他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就这样吧,留在这里,腐烂在这里,将所有的爱埋在这里,他闭上眼,热泪滚滚而下。

“叮~”

“砰!”

十二点,村里的祭拜活动正式开始。那一刻,他很想亲口给她说一声新年快乐,很想听见她的声音,很想说出那句藏了很久的我爱你,哪怕花光所有代价,哪怕用尽余下所有生命。

无数烟花在空中绽放,绚烂夺目,可他的悲哀,无人能懂。

母亲见他很久没回店里,出来村子四处寻找,当看到他陷在河道的那一刻,历经人生无数风雨的女人,瞬间红了眼眶。他想安慰母亲别难过,喉咙却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好冲母亲笑了笑。

回到家已是夜里四点,手机依然断断续续响个不停,无论是平时联系还是不联系的人,都在发送着一模一样的新年祝福语,他心烦意乱地一一删去。却在下一秒看到了她的名字,身体瞬间僵硬,手指再也不能动弹,她竟然在十二点准时发来了消息。

原来那一刻,她也在想他吗?

眼睛再次忍不住泛酸,将短信编辑了又删,删了又重新编辑,最后删删减减只留四个字,又怕扰了她的清梦,快天亮时才发过去。

一年又过去了,虽然还有来年,也终不是去岁光景,他暗想,若有机会,定要去见她一面。

【五】

临近毕业的最后一个夏天,许慕夏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连去找工作的劲头都没有。五月闷热的天气,她盖着厚厚的被子还是觉得浑身发冷。室友都忙着弄毕业论文和找工作,很多时候宿舍安静得仿佛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

沐川打来电话时她刚从一场梦中惊醒,两年了,沐川依然不死心,被她拒绝了无数次仍坚持天天发消息。她想不通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地方,但又心里明白,喜欢一个人确实不需要理由。想到刚才的梦,心又隐隐作疼,她梦到青城来找她,只是她们中间隔着浓浓大雾,她看不到他在哪里,只是听到他说:慕慕,不要等了。

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还是被沐川听出了浓浓的鼻音,坚持要来女寝楼下看她,她拦不住只好起床换衣服。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阴沉沉地,暴风雨似乎马上就要来临。

沐川看上去瘦了一些,下巴冒着一层细密的胡茬让整个人显得有些憔悴,和她一样年年奖学金不落的男孩子,已然没有了刚入校时那般神采飞扬。

“慕慕,我想你了。”

慕慕,不要等了。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耳鸣又开始加剧。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上一次耳疾复发还是几年前,那时候有青城整宿整宿陪她说话,她才慢慢好起来。可这次从感冒开始,耳朵里的噪音就没停止过。

“慕慕,我们在一起好吗?”

“好。”

恍惚中,她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自己嘴里发出,下一秒就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直到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沐川才将她松开,用手挡着雨送她到只有数十步的一楼门口,又叮嘱了几句后才飞快朝男寝方向跑去。

她住的楼层在6楼,老旧的女寝一直没有电梯,平时爬上爬下不觉得累,可这次因为感冒浑身没有力气,走走停停好几次才到寝室。阳台上窗户未关,衣服被风刮得几乎快要飞出去。她来到窗边鬼使神差往下看了一眼,忽然愣住,很多人都在雨地里奔跑,只有一个人似乎跑不动,慢吞吞地走着,雨势太大,他走得颇为艰难,整个身体看上去都不平衡。

那一刻她忽然想到青城,他身体不便,如果突然遇到这样的暴雨应该会被淋得很惨,想着,她又朝那个方向看去,人已经不见了。

雷声滚滚,雨势渐大,关好窗户重新换上睡衣躺下,尖锐的耳鸣又疯狂响起,她拿过枕头死死蒙住自己的头,企图让耳朵里的声音消失,可无济于补。

过了很久,雷声才渐渐停下,雨也小了起来,她听到有人敲门,是舍管阿姨。

“一个男孩子让我交给许慕夏,是你们这宿舍吧?”

她接过盒子说自己就是,阿姨笑着说那孩子真是傻,这么大的雨还要来送东西,干嘛不等雨停了再送呢?她听得也很不解,只好跟着一起笑了笑。

阿姨离开后,她打开盒子,看到的一瞬间,身子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上,死死盯着里面的钵仔糕,是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跑下楼,可散落一地花瓣的樱花树下,哪里还有他的身影,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她疯狂拨那一串铭记于心的号码,一直没有人接,挂断,再打,再挂断,再重新打。

“慕慕,你要幸福哦。”他终于发来消息。

他果然看见了,她想将整个地球翻过来找到他跟他解释。可要怎么解释,她自己亲口答应了沐川,她没有拒绝沐川的怀抱。早不答应晚不答应,偏偏是这个时候,老天爷的安排,有时未免过于残忍。

电话打到第七次的时候,那头选择了关机,她拿着电话,哭得歇斯底里。

【六】

他还是忍不住对她疯狂的思念,二十多年没有离开过村子,决定去她所在的城市见一面。在他出发前,一家人送他去机场。

母亲说:“孩子,喜欢她就把她领回来,如果领不回来也没关系。”

妹妹说:“哥,那么远,你真勇敢。”

只有父亲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

飞机起飞,他闭着眼假寐,受气流影响偶尔会有颠簸,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心生恐惧。右眼眼皮跳得厉害,不知是不是第一次坐飞机的缘故,心里总是很不安。他忍不住猜测那一年她千里迢迢,是不是也这样害怕?

盒子被自己紧紧抱在怀里,尽管空乘提醒可以放在行李架上,他却觉得这样抱着比较安心。两天前看到她在论坛发了一张打点滴的图片,下面有人评论注意身体。想到以前有次她生病几天都吃不下饭,只有他寄过去的钵仔糕能让她有食欲,所以这次,他亲自将钵仔糕带来了。

飞机越飞越远,离她越来越近。他忍不住紧张,不知她有没有交男朋友,不知她看到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带着激动和不安,终于到了她所在的城市。一路上,他始终微抬着左肩,挺着笔直的背,迈着近乎相同的步伐,好让自己看上去和旁人无异。

天阴沉得可怕,好在他已经离她很近,看到了她曾提过多次的樱花树,看到了她说得那些常年飘在阳台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却也刚好看到被一个男生刚好拥进怀里的她。

无数次幻想着和她重逢的一幕,没想到会是这样。

雨还是来了,他看到她们在雨中分开,看到男生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看到她转身上楼。

他掏出怀里的东西走到女寝楼下,说了很多好话舍管阿姨才答应替他将东西交给她。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很疼,仿佛要将他的身体砸出一个个窟窿,可这些都不及心里的痛。

最后看了一眼她住的地方,转身离开的一瞬间热泪滚滚而下,他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她。

雨势小下来时他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固执地一遍遍响着,拿出来看到是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祝她幸福,然后关机。

有雨水进了眼睛,他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索性就这样。突然一道刺眼的光照过来,下意识伸手去挡。

“砰~~”

“嘎~~”

有什么飞起,又重重落下。

【尾声】

多年后,许慕夏受邀去南大参加讲座。讲座结束后她去到曾住过的女生寝室楼,老旧的寝室楼早已焕然一新,只有楼下保留着当年的樱花树。正值春天,树上樱花开得正好,有年轻漂亮的学妹在树下拍照,她微笑地看着她们。

“樱花不好看。”

“那什么花好看?”

“三角梅,广东的三角梅最好看。”

听到两人的交谈,她猛然愣住,万千记忆从脑海里呼啸而来。

慕慕,三角梅很漂亮,到时候欢迎你来看看。

慕慕,见过你,我就很开心啦。

慕慕,不要等我了。

慕慕,要幸福哦。

热泪从眼眶汹涌而出,她蹲在地上死死捂住胸口,三角梅一直都比樱花好看,然而,山河永寂,怎堪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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