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拭尘埃(九二)

走在路上,沿着不宽不窄的人行道。前面有一人在举着根长杆,弄高处的将要枯落的枝叶。那是高高的椰树,接近于树冠的为数不多的几片枝叶中的最底下的一片。那根向上延伸的杆,明显地有些弯曲变形。杆的顶端绑了把镰刀,隐隐能看到;杆的底端被一位男子用双手抓住。他的一个同伴站在人行道的那头,让朝这边走来的,离开人行道,避开这作业现场。从人行道上下到公路上,停下来看这进行中的作业。镰刀的弯弯已经朝下扣在了那枝叶的根部,底下的试着用了两下力,确保那扣下的牢靠。以为是要将那根部割断呢,其实不是。等另一个也过来,两双手抓牢了杆的底端,杆的顶端借助那镰刀,在将枝叶的根部向下拽,那枝叶不断地被拽着向下,向下,直到在某个瞬间,脱落了,自由落体般下坠。

看完这一幕,小小地兴奋。朝他们两个,自言自语:这个工具有点不太得力,要改改才好。然后走开,想着哪个有想法的人,大概能够设计出个更加方便的工具来应对类似这样的作业,自己只是看到那长杆明显地弯曲变形,只是看到在那枝叶落下的那个瞬间,那杆也跟着往前往下在落,有点怀疑它会惯性地落到,伤着什么,伤着谁。只是稍稍地想了一下,换根轻质的杆,而不是现在这样看上去像是金属管的话,也许会好些。走开,朝着农批的方向去,给她去个电话,告诉她晚餐已经帮她准备好,进农批的话,有没她想特别带的。她说了名字:米豆腐。她妈妈说了名字:茨菰。

在走到这里之前,已经走了一个钟头。从水库大坝的阶梯上下来的,有一些年轻男女在拍照,年龄在二十左右或者出头,看上去像是刚踏进社会,看上去像是刚从乡下来到城里,显现得是那么稚嫩。看到她们的面孔,联想起我们那时的面孔,记载在学校时期的那些照片中,是同样的稚嫩和土气,是同样的与社会相间隔的面貌。要假以时日,慢慢地,在浸入社会中,潜移默化地,改变:那面孔,那神情,那谈吐,那举止,就像山里或者溪里见到的一块好看的石头,在不断地把玩当中,慢慢地变得光滑,慢慢地褪去当初的粗糙。沿着那陡峭的阶梯下,有些快速。试着去回想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回顾的时间往后推移很远,没啥印象。

走在大坝上,则是另样。沿着宽宽的坝,由东往西,有一些人在,人并不多。那水泥地敞开在自己眼前,向前绵延。只那么一下子,看着眼下的那地面,就想到了她在地上爬的样子,模糊的样子,唯一确定的是,在她开始学爬的时候的那段时日,经常会带她来到这里,任她在地面上爬,在边上的水泥墩上爬。她那时候很喜欢爬,爬这爬那。只要你不嫌地上脏,在任一块地面,你可以放她下来爬。就这么爬呀爬,爬着爬着,变成了走,就这么走着走着,变成了宅在屋里。有一句老话:在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之前没什么体会,只是看着她这样长大,才真的从中体会到一些什么。也在于自己,也在于她:在她爬的时候,陪着看她爬;在她学步的时候,陪着看她走;在她看书的时候,陪着一起看书;在她跑步的时候,陪着一起跑步。

在才走到那坝上的时候,遇到边上的台阶上坐了一位男孩和他妈妈。男孩面朝着水库,妈妈面朝着他。男孩提出一个问:妈妈,为什么要建这个坝啊?妈妈回道:拦着水啊,要是没有这个坝,这些水就会流走,流啊流,流到大海里去。男孩沉默了好一会,高声地说出一句拖长的:噢。那意思表示他明白了。她在什么问题不明白的时候,在被告知答案之后,时长会像他这样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噢,表示理解了,表示知道了,表示收到了。比如:她在屋子里看动画片,时间到了;或者,她在屋子里看书,吃饭时间到了。在外面喊她,她第一次听到总是不会应答的,要迟滞了一阵,等她的心思基本切换过来了,这时候喊出的话:看够了,该关电脑了;或者,该出来吃饭了,才能收到她那一声拖长的噢。那样子,好像她突然从什么中醒悟过来,理解了你刚才说出的话。

在走到坝上之前,走了一段绿道。有两位男子和一女两男三个小孩,一路上不停地听到:爸爸,爸爸。那是某个小孩在引起自己爸爸的注意,表示她/他有问题要提出,有话要说出。两位男子每个人手上拎了个小书包,应该是某两个小孩的,幼儿园,还是小学,不好分辨。那女孩踏着滑板车,走在最前面,她爸爸跟在后面。有时候,爸爸会推她一段,然后任她自己往前溜达。她在前面溜达的时候,爸爸在后面不断地告诫着什么,比如:往前看,不要回头。要小心自行车,自行车很快的,也会撞着你,很危险的。后面,有个小男孩停下来喝水,他爸爸站在边上,等着。另个男孩处在中间的位置,年龄也像是处在中间。在后面跟了半天,没能分辨出:这个男孩跟前面那女孩是姐弟,还是跟后面这男孩是兄弟。小孩们觉到好玩,路边有花,路边有以前没见过的新鲜。一位爸爸在讲:好玩吧?以后多点带你们来爬山。

在与这帮快活的人儿走近之前,在一块路边竖着的牌子边上停下。那是庆祝三十周年时竖立的宣传牌,上面刻划的这座城市的成就是改革之打破铁饭碗的退出机制。拍下来,因为她先前问过一句:三十年的时候,有纪念物吗?这个就是,那次她问到的时候,自己实际已经见到过类似这个的宣传牌,这次带回去这个图片,算是给她补充的凭据。在走到注意这块宣传牌的地方之前,在路边的一块路牌下停下来,那是介绍边上的梅林山公园的,记下这里最高的山峰,海拔在386米,名字叫:大脑壳。这串数对自己有特别的意义;这名字让自己回想,念书的那会,我们称谁聪明,都是喊他:大头壳。那意思是表示脑袋大。默默地念:大头壳,大脑壳,大脑壳,大头壳,念叨着,觉得有点绞舌头,觉得意思是一个。

是从人和车众多的路上,拐进,先是路过一个地铁站,一直往北,再向右往西,走到这条绿道的。在走到之前,处在一个世界,喧闹的世界;在走到之后,处在另个世界,幽静的世界。在喧闹的世界里,在一个路口等待绿灯的时候,听到边上一段对话,是骑着电动车上的爸爸,和站在电动车的小女孩,小女孩站在爸爸的前面。爸爸说:一天练一个小时的话,一年练多少个小时?小女孩说:一年是365天,那,就是365个小时。是的,那么十年下来的话,总共练了多少个小时?小女孩答不上来,爸爸接着说:那就是3千6百5十个小时;任何事情,你只要练1万个小时,就能成为这个方面的专家。

灯绿了,他们往前去了,后面坐了一个蒙着头的女子,那大概是小女孩的妈妈啦。接着算他们刚才遗留下来的,一天练1小时,练1万个小时的话,怎么也得30年。这不是个小数字,这是一个很长久的数字,能够将一件需要费心思的事,持之以恒地坚持30年,不是专家也是专家啦。在将要拐到绿道上的时候,那会自己还不知道前面的路是怎样的,那会自己还不知道前面就有一条绿道。人行道上,有一位男子站在前头,像是要拦住行人,后面有两位男子和一位女子,他们是在要拍个什么视频,一位男子蹲在地上,边上搁了一架专业的摄像机。从他们身边走过,回头见到那男子,正拦住跟在后面的两位女子,请她们绕道。

走在陌生的绿道上,因为周边的景色而陌生,因为绿道的延伸而熟悉。左手的坡下,有一个院子,竖立着高高的铁丝网,和高高的岗亭,像是看守所。没有见到任何的人,在那个院子里出没。右手的高处,也有高高的岗亭。往前,不断地往前,走到了一个大门口,见到了大门口的岗卫和竖立的牌子,这里才是看守所,下面的那个,大概已经废弃。先前,J君说她进看守所待了几天,是因了她这么说起过,自己这次才会对路边的这些个院子,多看一眼,多想一想。想她在这封闭的空间中,是怎样地渡过每一天,和室友交互,和看管交互。她那次的告诉,自己在被稍稍地惊到之际,觉到的是她那一份兴奋,她说她因了这遭遇收获了什么,比如说:重又想要写东西。如是,恭喜她。毕竟,针对每一个遭遇,我们能够把握的,只是我们自己如何看待这遭遇,如何回应这遭遇。

很多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对于每一个肯反思的人,在人生的某个时段,在这样的一个封闭的场所之中,待上一些日子,总应该会有所收获,总应该会更清楚一些自己的路该怎么走。在那里,她体会到了很多东西,那是她个人的体验,她说她要写一些小故事,那是自己想到读到的,借她的那些体验,去想象,去体验自己对于这想象的体验。福柯写了很多关于这类监管的文字,关于我们如何在这类监管之下得以驯化的文字。比如:学校;比如:军营。这条绿道的两旁,很多标注着说是军营。走在路上的时候,前面来一位穿军装的小伙,他脸上带着笑,像是在朝自己笑。和他这样相遇,和他擦肩而过,莫名觉到:自己和他是一起的。

往回家的路上走,进了农批。大半个年头过后的第一次,不是非要采购什么,倒像是要参观什么。米豆腐没有,给她买了魔芋和凉粉。茨菰找了半天,在先前一家总有这个卖的店店铺门口过了两趟,在整个市场中,都没能发现。起先没想到,后来才觉察,那家店铺先前是专门卖湖北菜的,那家店铺已经换了老板,想来是在这段不是很长却似漫长的岁月里,先前的那位在承受了无尽的煎熬之后,另寻了出路。见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她们依然还在自己的铺位上。见到了更多陌生的面孔,好些是本来自己就不熟的,有些是新加入进来的。这也是一种改变,自己不会替那些新的陌生的面孔表示祝贺,自己会替那旧的熟悉的不在的面孔表示遗憾。就这样,在来回地逡巡,以茨菰的名义,揣着一丝淡淡的伤怀。

这条绿道对于自己是新旧参半的,这一次。下一次,这条绿道是旧的了;下一次,走在这条绿道上,会觉到一丝熟悉。然后,会走更多的次数;然后,会变得更加地熟悉。这个是自己的倾向:越来越熟悉的东西,越来越多点的喜欢。在这段的绿道某处,这一次和上一次,听到了乌鸦叫,下一次希望还能够听到。在这段的绿道某处,这一次遇到一个跑步的人,他从后面上来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对了一下眼,然后是他的背影显现出的那结实、黝黑的皮肤,那三个小孩还跟着他跑了一阵,下一次希望还能够遇到。在这段的绿道某处,这一次碰到那个着军装的小伙的笑脸,下一次希望还能够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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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惠来,完成于2020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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