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素菲第一次去江高义家时,看见未来的婆婆洗完澡后穿着内衣内裤走出浴室,全然不顾坐沙发上看电视的江高义。
江高义也若无其事,边剥花生边指着电视上的真人秀哈哈大笑说,你看,这个显然就有剧本。仿佛,看见母亲这样是件寻常事。
马素菲当时就傻眼了,惊讶的目光来回流转在他们母子间。
江高义突然把脚丫子翘到茶几上:“妈,我脚指甲又长了,一个袜子破了俩洞呢!”
婆婆像是得了圣旨似的,小跑着进了卧室,拿了指甲剪出来,蹲在地上给江高义细心地剪脚指甲,一边剪一边抬起头来问儿子疼不疼。江高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哎呀你头低一点,挡着电视了!”
剪完后,婆婆给江高义套上袜子,江高义又骂骂咧咧地说,“都怪你,给我买袜子买小了。”婆婆一脸讨好地笑着说,“都是妈妈错了,妈妈没做好。”
回去路上,马素菲试探着问江高义:“你妈妈......为啥当着你面不穿衣服呢?还有,你都那么大了,怎么什么事都让你妈做?”
江高义张了张嘴,一脸不解:“她是我妈呀,这有什么?”
马素菲追着问:“可是你已经成年了啊。”
江高义有点生气了:“大惊小怪的,就算我成年了,她也是我妈妈啊,妈妈和儿子不都是这样的呀!”
不善言辞的马素菲被他噎了个半死,心想可能每个家庭的习惯不同吧,就索性缄口不言。
2、
江高义第一次见到马素菲,是在超市里,她是超市的收银员,彼时她正被一个中年妇女辱骂。他上去就让那个妇女闭嘴,把马素菲拉到自己身边。
马素菲很感动,觉得这个男人很靠得住,就接受了他提出的互加微信号。
渐渐地,他们出去约会了,约会时江高义很是殷勤,各种献媚,一步一步地拴牢了马素菲的心。
见过面后,马素菲的妈妈认为,江高义工作单位体面,看上去也是个本分人。最重要的是,他父母双全,应该心智健全成熟。
恋爱没到两个月,他们就结婚了。
婚后,江高义对马素菲的关注减少了。他把恋爱定义为狩猎过程,把婚姻定义为享用猎物的过程,没人愿意为已到手的猎物多费心思。
马素菲每每提议一起散步,他都不耐烦地说:“都结婚了,还整那些没用的干什么?”
马素菲怕他嫌自己太黏人,于是悻悻地走回房间。她心里头苦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什么呢?她想了很久也想不通,索性揉了揉眼睛睡觉了。
不久,马素菲察觉到自己两个月没来月经了,去医院查了后果真是怀孕了。
当她把喜讯告诉江高义时,他眉头一皱:“养孩子很烧钱的,你那个破工作还不换,留着过年啊?”
马素菲愣了一下:“哪里破工作?我的工资和你也差不多,为什么要我换你不换呢?”
江高义突然火大,手往茶几上一扫,烟灰缸、遥控器和瓜子稀里哗啦洒了一地:“你个娘们儿怎么这样讲话!”
江高义本来就肥胖,他这一生气就是气喘如牛。眼看一地狼藉,他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妈,你说,素菲的那个破烂工作还不换......对,她自己不换,还让我换。我说了她,她还怼我......对,妈你来做个主。”
江高义越说越来劲,越说越委屈,到了后面竟然抱着话筒跺脚流泪。
夫妻俩拌个小嘴让外人知道,马素菲心里头别扭,就从身后揽着丈夫的腰:“高义,我们不吵了,我们和好了。这件事就别和妈说了啊,她也有自己的事情忙。”
江高义“哼”了一声,转头在她肩上狠狠一推,她猝不及防跌倒在地,倒下前用手护着肚子。在腰臀部的痛楚蔓延开时,她想起了恋爱时的江高义。
那时,他成天笑得眼睛眯条缝看她,给她买一条黄色丝巾亲手帮她戴上,亲吻她的脸颊。
她是没文化,她不聪明,但她清楚他爱她时是什么模样。
不多会儿,婆婆上门了,气势汹汹指着她的鼻尖:“素菲啊,你怎么刚过门就泼妇样啊?我们高义从小就是乖宝宝,受不得你那个闲气的,不能过就把孩子打掉赶紧滚,咱们家不缺好媳妇 。”
看着丈夫在一旁抱着胳膊幸灾乐祸的眼神,马素菲把苦楚默默咽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妈,这都是小事,您就别掺和了。”
婆婆把头仰得高高的,居高临下地斜了马素菲一眼,嘴里骂骂咧咧,一会儿说她好吃懒做不贤惠,一会儿说她没文化,配不上自己大学毕业的儿子。
各方面地嫌弃了儿媳后,她捏了捏江高义的胳膊,说宝宝你瘦了,让素菲多给你煮点排骨汤喝。
这一通闹后,婆婆又朝着马素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门摔上就走了。
3、
马素菲顿觉心寒,江高义他总把他们之间鸡零狗碎的事儿跟婆婆讲。
婆婆向来视她为眼中钉,总嘲讽她学历低,笨得跟猪似的。她觉得婆婆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情敌。就好像,她夺走了婆婆的男人似的。这种怪异的想法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她赶紧安慰自己说是自己想多了,婆婆可能只是不太适应多了个儿媳。
马素菲躺在床上,听着外头鸟雀和鸣,抽着床头的纸巾玩,又忆起恋爱时的江高义。
那时,他总环抱着她,问她中午想吃什么;那时,他总捂着她的眼,让她猜自己买了什么小玩意儿给她;那时,她傻乎乎地以为这一切可以永久。
“他爱我,他不爱我。”她每抽出一个纸巾,都在心里念叨一句。她最后一次念到“他爱我”时,刚好抽不出纸了。她一阵欣喜,把纸盒举在眼前看,却发现里面有张纸卡着,纸巾在冥冥中仿佛印证了她不愿承认的直觉。
怀孕的一年比以往的几年都长,终于熬到生产期,马素菲诞下了女儿乐乐。
无论护士还是亲戚,见了都夸:“第一次见到有新生儿这么漂亮的。”
马素菲虚弱地笑了下,拨了拨女儿的襁褓,看着她熟睡中的小脸蛋,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和丈夫虽有诸多矛盾,但她可以把所有的爱和关怀都给女儿。
马素菲突然想起公公,这个从不关心任何事,从不参与任何谈话的中年男人,在婆婆家就像空气一样。只有逗宠物狗玩时,公公才面露笑容。
会不会正是这个原因,婆婆和老公的感情才这么畸形?我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这样的妈?
想到这里,马素菲心里发寒,不敢再往下想。
4、
马素菲生了孩子后,婆婆不仅不来照顾她坐月子,还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丈夫也不管她。她鼓起勇气打电话,想请婆婆来照看自己和乐乐。
婆婆直接怼她:“你生个女孩有什么好照看的,我们那时坐月子还不是自己照顾自己。那个赔钱货,我也没那闲工夫看!”
马素菲的心里犹如被刀割,她把乐乐搂在自己的怀里,喃喃道:“你们都不喜欢她,你们都不喜欢她......”
婆婆冷笑了两声,阴阳怪气地说:“那没事我就先挂了啊。”
说完,她掐掉了电话,留下马素菲一个人生闷气。
马素菲闷气生多了,奶水就少了,第一次当妈,她完全没有经验,也没个长辈在旁边帮忙。当她把干涸的乳头塞进乐乐嘴里时,乐乐吸了几口就没了,小家伙像是受骗了似的,脑袋一歪,哇哇哭了起来,扑腾着小手。
马素菲心里一股恶气上来,硬是把乳头又塞回乐乐嘴里,骂骂咧咧:“你也欺负我,你也欺负我!”
马素菲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症,她在微信上咨询过医生,自己的所有症状都对得上。生了女儿,身体尚未恢复,得不到所有人的一丝关爱照顾,焦虑、紧张、不安、烦躁、厌世……
5、
江高义吹着口哨进门时,浑身散发酒气,听见女儿哭得大声,冲进屋就吼:“马素菲你这个女人,孩子都带不好,我辛辛苦苦在外面工作,你天天躺床上,屁事不干!”
马素菲心里冒出一个灰心的想法,既然没人疼没人爱,不如带着女儿一起跳楼算了,看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家伙后不后悔。但是看了看怀中的女儿饥饿大哭,她终究不忍。
她强忍着小声说:“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你给孩子冲杯奶粉喝吧,我没奶了。”
江高义骂骂咧咧地去厨房用开水冲了杯奶粉,把滚烫的奶瓶往妻子身上一扔:“你说,你都没奶了,还配当女人吗?我加班到八点,现在好不容易歇会儿,你还让我冲奶粉。别人家的老婆怎么当妈妈天天笑容满面,你就一脸苦逼相呢?”
马素菲心里的最后一根弦断了,她把床上的被子枕头奶瓶都摔向江高义,披头散发地吼着:“我不想当个好妈妈吗?我不尽力吗?我还是月子呢,只有我妈拖着病体每天来那么一会儿。”
“你们江家有谁在乎过我吗?你妈闲着也不管我坐月子,你知道我每天看着孩子哭哭哭,心里有多紧张绝望吗?我都没有奶水了,宝宝饿得哇哇叫,我还得强撑着身体起来,你知道我有多苦吗?我的心啊,都被你们用刀扎烂了!”
这一连串的发泄下来,马素菲低下头,捂着自己的心脏深呼吸,乐乐在一旁哭得声嘶力竭。
江高义抱着胳膊,一脸“我看你还想胡闹到什么时候”的表情。等马素菲哭累了后,他哼了一声:“我今天不屑跟你闹是给你面子,你赶紧反思反思自己,整理好你那个疯样!喂,你该不会是有产后抑郁症吧?有病赶紧治,治不好怎么带孩子啊!”
马素菲彻底没了力气,她坐在那里,听着客厅里他断断续续跟婆婆聊电话的声音:“就是啊,烦死了......哈哈哈,对,一孕傻三年就是她这种的吧......早知道就娶你之前介绍的那个小兰了,她看起来还挺懂事的......是啊,这个疯娘们就在那里一直哭一直哭,也不说为什么,以前也不是这样啊......就是啊!我每天上十个小时的班都还没说什么,她屁事不干就知道哭......”
马素菲的心里一片寒冰,她感觉这个世界越来越远,越来越和自己无关,就连女儿也牵动不了她的心了。她看着那个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小肉团,说了声对不起,就挣扎着起来,拉开窗户,跳了下去。
可怜乐乐还没满月,就没了妈。
6、
小城不大,马素菲产后抑郁自杀的消息很快传遍千家万户。一时间,街上卖烧饼的、开洗澡堂的、树荫下乘凉的……都在议论着江家和媳妇马素菲。
江高义在马素菲自杀后,很害怕。他老是梦见她,梦里她向他索命,说他是罪魁祸首,江家不管她一个产妇,她才产后抑郁跳楼,她不会放过他的。
他天天被噩梦缠身,害怕又有愧。他跑到马素菲的墓前,哭天抢地,说着你走了我怎么办,你怎么那么狠心。
同来扫墓的陌生人满眼热泪:“这男人对自己的妻子是何等的情深意重啊!”
一旁的熟人冷笑着告诉陌生人:“她活着的时候,这男人一家都不好好对她,可怜这女人,还在月子里呢,就寻了短见,现在黄鼠狼哭鸡真恶心!”
江高义走在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有人还愤怒地扔鸡蛋。他像一只过街老鼠,惶惶不可终日。
他坚决认为这一切都怪自己的妈妈,她存心想拆散自己的婚姻,存心逼死马素菲。
他每天咒骂自己的妈妈,偶尔也咒骂马素菲无情无义,扔下一堆烂摊子给他收拾。他怨天怨地,唯独不怨自己。
江高义他妈看依恋了她二十几年的儿子,突然对她穷凶极恶,他面目狰狞地在大庭广众下咒骂她,“都是你,你不管马素菲,逼死了她,别人只知道骂我怪我。你害得我天天做噩梦,我不敢出去,不能见人。你滚,你去死!”
江高义妈在众人的耻笑中回了家,空荡荡的家里回荡着儿子的咒骂,从不敢发话的老头子这次很硬气,从马素菲跳楼后就搬出了家。
她孤独地在家里走来走去,一生强势霸道的她,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在家烧炭自杀了。
从那以后,江高义的名声彻底臭了,街头巷尾都在说他克妻克母。从此,没有一个姑娘敢嫁到他们家。
街坊邻居们下楼买菜时,常看到一个目光呆滞的肥胖男人怀抱着一个小女婴走来走去。旁边一个须发全白的老人,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唯恐他一不小心摔了孩子。
人生没有后悔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