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海鸥。”我指着海面上徘徊盘旋的几点白色。昏黄的海面上,那几点白像是油画里少女眼底的高光。
“我可以捉它么?”我转过头问他。
“陶然共忘机。”他轻轻地笑,“你要知道,海鸥不和存了世俗之心的人玩哦。”
“什么叫世俗之心呢?”
“你捉它,这就是呀。它们知道人要来捉它,就不落下来,只在头顶盘旋。”他挠了挠头发,“我觉得,老师嘴里的高考什么的,说到底不过是有点追名逐利的意思。为了一场考试束缚人性到面目全非的地步,可笑又可悲。”
我看看天边那轮跳海的红日。一丝一缕,被晚风撕裂。
红日跃入海底,残血在海面晕染逸散。
我静静地望看大海,没有听见山的另一侧,沉重撞击海面的闷响。
我看着他的课桌被撤走,他抽屉里的物品不小心滚落,哗啦啦散了一地。我看见里面的药物,和上面加粗黑体的大字。我攥紧了校服的衣角,咬着嘴唇,把那盒白色的药塞进口袋。旁边老师和同学的抽气声一瞬间显得格外利耳,我回指甲掐看手心,避免自己在冲动之下杀了所有人,然后低下头欣赏手心血色的梅花。
我并不想哭。我流泪的能力被他一同带入了海底,我只觉得眼睛酸涩,便用手认真地揉眼。周围的声音黏黏糊糊地糊住我的耳朵。我无法辨析那声音的内容,我只能听见我茫然的呼吸声。
世界一下子空了,只剩我自己如胎儿蜷缩在寒冷的宇宙里。
我抬头看到了海鸥,一抹亮白,从高空掠过。
老师们开始讨论我。两个月的恍惚让他们的最后一点同情仿佛也丧失了,不满的情绪和闲言碎语开始在高考的倒计时声中滋长。我从失去挚爱的那个可怜虫变成了顽固不化的那个学生。
离高考还有三个月,我却没有任何学习的动力。于我而言,考上大学唯一的目的已经失去。我每天坐着发呆,桌面上摆着他送给我的千纸鹤。
老师们的眼光混杂着失望和不满,或许还残余了最后那么一点同情。他们把我的事例对其他同学宣讲,告诉他们这就是早恋的下场,白白为了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搭上自己的整个人生。
我记得他刚刚跳海的那几天,老师们的眼里还是有那么些泪花的,好歹也教了两年多,有了感情。前两个星期他们尽量关心着我,试图让我解脱,但很快他们便失去耐心,似乎那两个星期就是我的缓冲期,我便该立马从近乎昏厥的心碎中回到正常的学习中。毕竟活着的比死了的重要,高考嘛,那才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按捺不住的班主任终于和年级主任一道找我谈话。
"这也两三个月了,该学会放下了。眼前什么都没有高考重要知道吗?他也一定想让你好好考高考,过上更好的人生对不对?"
我缓缓抬起头,满眼写着你放的屁你自己信吗。
“同学,我只觉得你有点冥顽不灵。”
我听见他们远去的脚步声,还有年级主任厌烦的声音。“早说了没有好下场。”
那天晚上我早早睡觉,却不是为了去梦里找他。每次熬夜,我都会在脸上印下深深的黑眼圈。这样太丑了。
早上我梳洗完,找出尘封已久的头花扎上,穿了一条白裙子。大家的眼中略有惊讶,老师眼里掠过捉摸不透的光。他们觉得,我终于恢复正常。
放学后我来到海边的山崖。我蹲下身抚摸他踏过的泥土,几只海鸥似乎被我和他们羽毛同色的衣裙吸引,在我的头顶翱翔。
我把他的千纸鹤抛下山崖,看着它和鸥群融为一体消失在海面之上,然后张开双臂,朝向大海。远处的残阳夜夜都一样红,像缓慢融化的火。我恍惚了一下,以为仍是那夜,他与我并肩坐在沙土上,带着初恋的羞怯看那和我们一样羞怯的夕阳。
我想象着夕阳沐浴下我衣裙的颜色——那该是纯洁的白,敷着带露桃花的娇嫩和胭脂的媚红。
就让它成为我最后的嫁衣。
“那么,我把自己嫁给你了,你可不要不娶。”
我迈出脚步的那一刻,我惊讶地看到,几只海鸥俯冲下来,翅膀洁白的羽毛擦过我的衣裙。
我也成了一只海鸥。
后来,那个中学的老师们都有了一个经典的反面案例,在学生中一届届地流传下去。学生们都乖巧地坐着,听他们的老师讲那个成绩本不错的女生,为了男孩毁掉一生的故事。一部分学生不经意流露出不满或哀恸的神色,老师便正色道:
“有什么事比你们的高考重要?”
即便是你此生最爱的唯一。
后来,有许许多多的人来凭吊过我们,以同情、哀愁或是怨念,但只有峭壁上的那群海鸥,认为我下坠之时浑身洁白,像它们无瑕的羽毛。
海鸥不会明白,那些所谓的高级物种,为什么会把一张试卷看得比挚爱之人的性命,重要千万倍。
——我宁愿做一只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