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善恶的来历】 无题

午时三刻。

手起刀落,血腥味散开。

“大人,刑毕。”有衙役一路小跑着回了衙门。

坐在高堂案后的人久久没有回应,过了大半晌,僵直的身子才缓缓挪动了位置。

“知道了。 走,去刑场。”

人头落地,自刑台上过下来。围观的百姓发出心满意足的叫好声。他们的生活太无聊太枯燥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耕作让他们从身体到大脑都在烈日的灼晒下变得麻木。只要不幸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不在乎杀的是谁,也不在乎因何而杀,他们把这场观刑看作是乏味生活里来之不易的调味品。

“要是每天都有人被砍头就好了。”人群中,不知谁带着遗憾发出了感慨,引起一群人的赞同。

苏知县被贬到这蛮荒之地已有数载,想当初他也是踌躇满志,在那金銮殿上侃侃而谈慷慨激昂的新科状元。只因为一句断章取义的诗,他就自天子脚下一路发配到这穷恶之地。与法纪严明,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的京城不同。这里,法理大不过人情。

牢里关了一个犯人,罪大恶极的犯人,连狱卒都不敢轻易招惹。倒不是因为长相狰狞,虎背熊腰才让人畏惧。相反,这人白白净净的,一眼望上去不像个穷凶极恶的犯人,倒像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而是因为他犯下的事,实在太过于凶残。他驰快马当街踩死了吴员外的老娘,一个看上去会被人不由自主地划在“老弱病残”类别中的老太太。

等围观的人报了官,衙役们当街拘人时,这个柔弱的书生还没从摔下马的昏迷中醒过来。等他睁开眼,就在死牢里了。还没开审时,吴员外就在衙门口跳着脚叫嚣:老子让你一命偿一命!

苏知县看着一跳三尺高的吴员外,一直也没能插上嘴,默默地站在一边等这个跳跳虎自己冷却下来。冷却下来的跳跳吴当天晚上就拎着金银财宝,古籍字画和美酒珍馐就去了苏知县寒酸的破宅子。据说,跳跳吴的老娘一死,他可以继承几百亩良田外加数百头牲口。当然,这些苏知县什么都不知道的,虽然他是流着酸水听属下汇报的。但当苏知县以人畜无害的父母官形象接待跳跳吴的到来时,他一脸纯洁和“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尽管糊弄我”。

“大人呐,家母可是个吃斋念佛连蚊子都不忍伤害的人,如此良善之人怎会遭此不幸呢……”

“啊……据说,信佛的人都是年轻时做过缺德事的,信佛为了求个心安……”

“大人,您说什么?”跳跳吴脸色一变。

苏知县赶忙解释道,“老太太不一样,看上去就是个好人……”


跳跳吴心满意足地走了,苏知县叫来值守的衙役,夜审柳书生。柳书生看上去比跳跳吴还心满意足,酣睡之中,嘴角的哈喇子在烛火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被叫醒的时候,他睡眼惺忪,十分娴熟地用袖子擦去了嘴角的口水。导致在接下来的问话中,苏知县总是不由自主地望向柳书生颜色深了一块的袖口,全然没记住柳书生交代了什么。

其实也没关系,事实上,柳书生如同大愿已偿,一心求死,看上去格外乐观。充分发挥了书生论点论据论证的优秀能力,一开口,字正腔圆,逻辑严谨。从开始,经过到结果,详细具体充分地讲述了自己如何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残忍迫害致死的案件。说完一脸骄傲和自信地望着苏知县,眼巴巴求打分的模样让苏知县想起了隔壁讨骨头吃的旺财。

苏知县愁死了,这叫什么事啊?这么容易,跳跳吴的钱收得有点烫手啊……

看着愁眉不展的苏知县,一向骄傲大方的柳书生突然扭捏起来,“知县大人,在下有个要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一定要讲!本县洗耳恭听。”柳书生虽然不知道苏知县的眼睛为何突然迸发出熠熠夺目的光,但他觉得知县大人平易近人地跟他并排坐在茅草堆里,一脸期待的样子,实在有点奇怪。

“我想让知县大人……”

“照顾好你七舅老爷?”苏知县是个沉不住气的主。当年他手下的捕头燕小六,开口就是这句话,显然此时用在这里活跃气氛实在不合适。

柳书生咳了几声,才打破了乌鸦乱叫的尴尬。“在下没有七舅老爷……”更尴尬了。

“我想让大人把我葬在我父母的坟边。坑我都挖好了,回头把我放里面就行。不用棺材。”说罢,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好像给知县大人添了天大的麻烦。“埋深一点,我怕旺财把我挖出来了。”

旺财天生鼻子敏感,骨头藏不住,人更藏不住。柳书生总去菜市场买猪大骨给旺财啃,除了骨头,旺财最喜欢柳书生。

苏知县拍了拍大腿,沉思甚久,柳书生一度以为自己提的要求实在太过分,给知县大人造成过大的心理负担。

“要不,不用埋那么深,随便埋埋就好……”

苏知县还在拍大腿。

“要不,大人您把旺财栓起来吧,不用埋了……”

苏知县还在拍大腿。

柳书生沉浸在自己将被旺财当成猪骨头啃的认知中,苏知县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疼得嗷一声跳了起来。

“我得先去看看你那坑够不够长啊。”

“长度上是短了点,”柳书生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了想,既然脑袋都被砍下来了,长度上就能省下点。把脑袋搁我手里抱着就行。”

“这都能偷懒???”

“不能怪我啊,整个七侠镇都半年没下雨了,上一任娄知县挖的西凉河浇灌农田。这几年,西凉河都干了,地里硬得挖不动……”

苏知县走了,他执意要去看看柳书生挖的坑到底偷工减料了多少。


跳跳吴自打送了礼,就像一只斗胜的公鸡,到哪里都雄赳赳气昂昂。以前他只想要柳书生掉脑袋,如今好似他想要收藏柳书生的脑袋都不是什么难事了。可是这么长时间来,苏知县那里并没有传来什么好消息。倒是看到苏知县上蹿下跳地又扒坟子又半夜敲门家访,尤其是初一和十五,几乎没人躲得过。

“这是下得哪门子的棋?”

不仅跳跳吴有这个疑问,蹲在大狱里的柳书生也在一头雾水地等死。

期间,苏知县回来大牢看过柳书生一次,“你喝酒吗?”

“不…喝。”柳书生两头雾水。

“不,你喝。”苏知县不容置疑地下了这个结论,就匆匆抬脚要走。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地对一直守在牢门口的狱卒说,“好端端一个书生,竟然有酗酒的恶习!竟让本县给他酒喝,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恨铁不成钢地摇着头走了。

狱卒脑门上也均匀地布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什么情况?”

于是柳书生就开始了在牢里不得不酗酒的日子,一天一坛酒,喝少了就不给饭吃。柳书生虽然一心求死,但却也打算死得慷慨激昂,最好是先在刑场上发表一通感人肺腑振聋发聩的言论,最后站着死去。他没想过自己会被饿死这种选项啊,只好委屈巴巴地完成每天的任务。

堂审那天,苏知县身着官袍,头戴官帽,一脸严肃地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惊堂木一拍,两侧威武,杀威棍整齐划一地敲打着地面,蓦地营造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来。

“带原告与被告!”跳跳吴蹦蹦跳跳地来了,连轿子都没坐,一大早就守着衙门等待传唤。倒是柳书生,虽然就近住在大牢里,却比谁来得都晚。苏知县等得开始打盹时,牢头才押解着身戴枷锁的柳书生姗姗来迟。

“禀告知县大人,这柳书生终日里酗酒,今天更是喝得酩酊大醉,方才将将醒酒。”

“大胆,谁让你们给他酒喝的!”

“大人,属下不敢不从啊!一日不与他酒饮,他便一头撞墙,不吃不喝。属下唯恐出了人命,这才妥协。”

苏知县抚了抚并不存在的胡子,摇头晃脑道,“罢了罢了,我朝律法规定,人犯未审之前不得意外身亡。否则,将追究失职人的责任。难为你了。”苏知县安抚了委屈巴巴的狱卒,对柳书生眼含一包热泪的委屈选择了视而不见。

跳跳吴员外依旧在堂上跳着脚细数柳书生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罪行,声情并茂,涕泪俱下,全然忘了几百亩良田和牲畜的事。

“大老爷明鉴呐,他柳书生当街故意虐杀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母亲,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藐视律法,实在是其心可诛!”

苏知县“……”

“你把我的话都说了,我还说啥……”

“行了,带证人吧。”被抢了台词的苏知县挥挥手让人把证人们带了上来。

在场的所有人没见过这么积极主动交代的证人,可以说是争先恐后畅所欲言。

“大人,我举报!那柳书生终日酗酒,曾将小人家的柴垛点着了,险些将小人的屋子引燃! 大人,给小人做主啊!”

“大人,我投诉!那柳书生喝醉之后,调戏我家闺女,动手动脚,拉拉扯扯,幸好老夫经过,打跑了这登徒子! 大人,请您明鉴呐!”

“大人,我抗议!那柳书生酒瘾上来,竟于半夜潜入我家酒坊,偷了三坛上好的桂花酒,连厨房里炖的老母鸡都一并端走了! 大人,请您做主!”

一群人熙熙攘攘,吵吵闹闹,跟菜市场讨价还价似的,揭露了柳书生的酒后荒唐之事。柳书生一脸震惊地听完了自己的罪行,好像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如此劣迹斑斑的人。

“大胆柳书生!”苏知县猛拍惊堂木,全场肃静。“你酒后失德,做下如此众多荒唐之事!你长期酗酒,仗着家中无父母管教,竟酒后骑马,失控将吴老夫人撞死!你可知罪!”

“虽然是酒后行下糊涂之事,却也是犯下了人命。我看你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啊,把这不守文人本分的酒鬼书生拉下去打上五十大板,关上十年,看他还糊涂不糊涂!”

跳跳吴还未反应过来,那边已经开始噼里啪啦打板子了。苏知县一边十分愤怒地填着奏折,一边劝慰跳跳吴,“吴员外,您尽管放心,我这就上奏天听,向圣上请罪。虽然这柳书生过失杀人,不该判这么重,但是!”

苏知县一个高音飙上去,转头认真且严肃地看着跳跳吴。“但是吴员外的名望和道义在这七侠镇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深受百姓尊敬!所以本县顶着律法的重重压力也要重判!给吴员外一个交代!才不枉我为一方父母官!”说罢,还重重地点点头,又埋头写折子去了。

跳跳吴一脑子浆糊,蒙蒙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吃了亏还是占了便宜。惊堂木一拍,堂审结束了。

大牢里,烛火微曳,昏昏暗暗。

苏知县站着看着趴着的柳书生。

“谢过知县大人不杀之恩。”才一日,这间牢房里就没了酒气,终究不是个酗酒的人,一日不喝,味道就散了。


苏知县的神情掩藏在一片昏暗中,他想起了那座简陋的坟,里面葬了两个人。坟侧是个大坑,足以埋三个柳书生。那么硬的地,也不知道柳书生挖了多久,倒是一点也没偷工减料。

他作为一县的父母官,一撩衣摆,啪一声跪下,求他们原谅他的叨扰。西凉河的水干了,七侠镇半年没下雨了,偏偏在苏知县挖坟那天下起了大雨。尸骨被抬到地面的草席上,仵作冒着大雨一块骨头一块骨头地捏过那两具紧紧相拥的尸骨。

“大人,这是酷刑啊!”不知是风雨冷,还是那话语冷。

“大人啊,那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半夜被知县敲开门家访的邻居,坐在炕边上,没有光芒的眼睛盯着摇曳的烛火,“一晃都十三年了……”

那时候柳书生还不是书生,只是个孩子,那两具尸骨也还不是尸骨,是两个活生生的人。一家子守着祖业,百亩良田,几百头牲口,雇着佃户耕种,还开着铺子。与人为善,和气生财,其乐融融。

“后来啊,后来,那吴老太太买通了青龙山上的土匪,趁着夜黑风高血洗了柳家……”

终于,七侠镇只有一个首富了,姓吴。他的财富自那天起,扩大了不只一倍。


“你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去汉中吧。我有同僚在那里,都打点好了。回头给你报个暴毙身亡。”

“汉中人能饮酒,日日一坛酒,本县这是提前帮你做准备。”

苏知县出了大牢,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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