馓饭,是冬日金黄色的主题,是乡间暖心的美味佳肴,是藏在每个人心底的家乡的念想。一碗馓饭,凝结着父母的心血与汗水,也勾起了无数人浅浅的乡愁。
时光倒退三十年,会是这样的情景。在春日料峭的寒风里,大地渐渐苏醒,杨柳吐绿,桃李芬芳,燕子北归。村里的人不关心桃红柳绿,不关心燕子低徊,更不关心国际国内大事。他们会等一场春雨,这场春雨会滋润干渴的大地,为点种玉米带来墒情,这就是他们的春天。
清晨,春日从东山顶探出额头,天空露出点点鱼白,微风吹拂嫩黄的柳丝,村里人开始紧张的春耕准备。起得最早的张大爷,早已喝完罐罐茶,给那头瘦瘦的蹇驴添上料、饮好水,喊醒家里的所有人,催促他们早起,口里不停的喊:“要抢墒情哩,要抢墒情哩!”喊声响彻半个村子。父亲也起来了,说咱们也要种玉米,墒情一过,就不好下种了!我们一家人赶紧爬下炕,收拾各种农具,吆上骡子,把玉米种子,化肥,铁锹,刨子,耱,铧犁等放在架子车上,奔地里而去。
路上,都是匆匆去种玉米的人。人们一见面总会说同一句话,这场雨真个好,真个好!老天爷真个好!春风拂过脸颊,喜悦幻化成笑容。驴脖子的铃铛伴着脚步,小白狗跑着碎花步,晨风最解风情,撩乱了女人的花头巾,架子车吱吱呀呀的声响,扰乱了春天的沉思。种玉米的人沿着田埂小路,浩浩荡荡,身后留下凌乱的脚印和深深的车辙。
到地里,人们就开始忙碌的播种。早晨的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照在散发着湿气的田地,田地弥漫着冷冷的气息。父亲套好骡子的行头,挽起裤腿,脱下鞋,拿着鞭子,驾,驾的,吆喝着骡子耕种起来。父亲一路耕过,身后犁开的土地,像春天袒露的胸膛,肆意而舒展,他长长的身影像春天的辫子,随风驿动,汗水顺着额头、脖子,湿透了那件发黄的旧衫。他撩起衣襟,边走边擦。母亲顶着绿格头巾,指挥我们施肥的施肥,撒种的撒种,敲土块的敲土块,一家人忙忙碌碌,地里充满播种的希望。天气乍暖还寒,风吹来,丝丝寒意伴着泥土的气息,扑鼻而来,是那样的芬芳。父母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话,说说东家的孩子,西家的家事,也会说今年雨水好,玉米应该会有好收成,或者随意说一下,要我们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干部呀,或者老师什么的,感叹劳动的艰辛。我们姊妹几个也嗯嗯的应承着,心已经飞到了远方,遐想着将来坐办公室,吃皇粮的美好日子。
日子一天天流逝,玉米在明媚的春光里,出苗,抽芽,拔节,长高。天气渐渐转暖,玉米苗长得很快,当长到半尺左右时,就得给玉米培土。这时,我们就扛上锄头,去玉米地里,一苗一苗的培土。培土是细数活,重要的是不能伤到玉米苗。这时所有的玉米地里,都是培土的人。人们一边培土,一边隔着很远的地方,互相扯着闲话。张大爷调侃孙子,武大爸教训儿子,陈大妈骂陈大爸没出息。说的说,听的听,玉米一苗苗培,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当太阳升起一杆高的时候,活干累了,每家每户都会往地里送干粮。干粮一般是一罐汤,烙的油饼,或者花卷,再带些下菜,就已经很丰盛了。大家互相招呼,几家人坐在一起吃,或一家人随地而坐,搓搓手上的泥土,掰一片馍,从泥瓦罐里倒出浆水汤,慢悠悠地吃起来。白云像棉团,在瓦蓝的天空悠闲的飘荡,小鸟在地埂边的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春风吹着嫩绿的叶子,我的心已经忘了干活,随着天空的云朵飘飘悠悠。这时,在很远的地方,邻村的张大爸,用他一贯的大嗓门,问啥好吃的,我们说烙的油饼,他会凑过来和我们一起吃。他是一个秦腔迷,如果我们说唱一段秦腔吧,他会毫不客气,放下碗筷,来一段秦腔《下河东》,唱到高兴处,他手舞足蹈,在坑坑洼洼的地里,忘情的表演,全然忘了锄苗的事。对他来说,人生如戏,戏就是人生。我们则会沉浸在赵匡胤盘龙棍打天下的情景中。时至今日,他铿锵有力的唱腔和爽朗的笑声,仍然在我耳畔回响。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忙其它农活,玉米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长高。忽然有一天,当你路过玉米地时,玉米就像一个个高傲的士兵,挺着坚实的胸膛,绿油油地站在蓝天白云下,清风吹来,噼噼啪啪作响,等人们收割。
掰玉米是快乐的。秋分一过,天气转凉,人们播种好小麦,就开始掰玉米。我们一家人就拉上架子车,背上背斗,钻进玉米地掰玉米。此时的玉米,长得比人的个头高,人钻进去,一眨眼就看不见了,我非常喜欢这种藏起来的感觉。掰玉米的日子,也是秋雨连绵的日子。早晨出门的时候,天空还一片晴朗,掰着掰着,小雨就淅淅沥沥下起来。雨点打在玉米叶上,滴滴答答,四野一片宁静,抬头也看不到天空,只有掰玉米的声音和着雨声,汗水伴着雨水,虽然辛苦,可我的心里却是那样喜悦和高兴,感觉这片天地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天地,我可以在这片玉米地里自由的穿梭,自由的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舒畅。当背斗装满后,我就会拨开挡在面前的玉米杆,穿出玉米地,把玉米棒倒在架子车上。
一车一车的玉米棒拉回家,堆在院子里。高高的玉米棒,就像一座小小的山丘,这座山丘,是一年劳作的收获。奶奶会说,今年的番麦真多,我从来没见这么多的番麦,其实玉米每年都那么多,可是奶奶年年会这样说,真有点像鲁迅先生笔下的九斤老太。等晚饭后,全家人就围在一起剥玉米棒。剥玉米的日子,也是中秋前后。若天气晴朗,一轮皓月,像一面大玉盘挂在幽蓝幽蓝的天空,低矮院墙的影子,墙外枣树、楸树的影子,投在高高的玉米堆上,影子随着晚风,在玉米堆上晃来晃去,朦朦胧胧,虚幻了丰收的喜悦。我们一边剥玉米棒,一边听奶奶讲故事。故事的内容,早已经忘记,而奶奶额头的月光却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就像秋天的旋律,舒缓而悠长。
等到冬天,寒风吹过窗台,白雪覆盖屋顶。妈妈会用玉米面,搅一锅热气腾腾的馓饭。刚出锅的馓饭,香味诱人,金黄厚亮,每个人端一碗,或坐在炕上,或蹲在门槛上,或走出院子,靠在树上,倚在墙根,馓饭散发着热气,人却冻得瑟瑟发抖,脸上留着红二团,鼻涕流得好长好长,在冬天的早晨,是那样的清晰和可爱。
现在想来,这碗馓饭,散发着妈妈的味道,散发着童年的回忆,像梦里的歌谣,勾起我对自由自在、幸福甜蜜日子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