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的尸身已经抬走了,只有满地的血,红得真耀眼。
我走过去摸摸那些尚带余温的血,是它们供养出了嵇康的血肉,供养出了他遗世独立的傲骨。
现在它们已弃嵇康而去,以《广陵散》的音律汨汨的汇聚成一条溪流,义无反顾的向前流去。他再也不会老去了,永远都是那个从光影错落的竹林深处走来的少年。
一)
狭小的行邢台,台下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齐刷刷跪地山呼请愿的学子。我抬头望望天,日头正毒,只要再偏移那么一点,就是正午了。真奇怪,这样漆黑的乱世,竟然也有太阳。
我正正衣冠,一步步顺着台阶迈上去。
大人,这大热的天儿您怎么来了?”主审官慌忙起身相迎,走到我面前时几乎鞠断了腰。
知交一场,我来送他一程,不可?”我斜睨他。
主审官连连赔笑,密密的汗水从鬓角渗出来:“岂敢!您坐!您这边坐!”
我特意赶来演这场大戏,展示我显赫的官威,展示我辛苦辗转多年才爬到的今天,展示我如今终于肆无忌惮把别人踩在脚下的地位。可我最在意的观众,始终都没有看我一眼。
他是草芥般的阶下囚,此刻却闲适的端坐在行刑台上,像过去每一次与我谈经论道一般。而他的腿上,竟然还放了一把琴。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你已不再是清高的隐士,你已不再是傲视群雄的才子,你的惊世之才你的风骨倨傲救不了你,反而还害了你。你该露出的是悔恨,是狼狈,而不是现在这般,像是连死都不被你看在眼里。
看看我啊,是你不屑一顾的功名利禄让我走到了今天,我几次想拉你你却都不识抬举。你愿意把爱子托付于我,却又毅然写了绝交书。但我不计前嫌,还是要来看看,应该说我还是要来让你看看,让你亲眼见证,是我赢了。
像是听到我烦扰的心绪,这位特别的囚犯也像我一样抬头,看了看决定他生死的太阳。紧接着,他动了动手腕,拨动了琴弦。音符接连流淌出来,似竹林清风阵阵,似山涧溪水泠泠。似天边雷霆迸发,似周遭百鸟齐鸣。
如此辽远,如此宽广。这是他最拿手的曲子,我一直觉得里面有不属于人间的音律。
一曲终了,他轻笑叹息:“从前袁孝尼总是想学,我还总不肯传。现在是真要失传了。”
木桩投射下的影已成一条直线,耳边传来一声高喊:“行刑!”
行邢台下哀恸的哭声震天,我却不能成为他们其中一员。我猝然闭上眼睛,但还是听见了鲜血喷洒的声音。我想象得到他永远高高昂起着的头滚落到地面,污血和尘土弄脏了他的脸。
叔夜,哪怕到了现在,你也真不曾悔?
二)
在没遇到他之前,我从不相信有人可以活得这样洒脱自在,这样疯疯癫癫。
在黄发垂髫时,我一直坚信投身于乱世是我的幸运。在父亲的讲述中,书本以外的世界是那样浓烈而绚烂,血染的绚烂。战旗猎猎,金戈铁马。各方豪杰尽显神通,都用命在赌一场公平的成王败寇。我自小就怀着这样的憧憬,等我长大了,要亲自参与到这场龙虎之斗,意气冲天大展宏图。
可等我真的长大了,壮丽的年代已经过去。赫赫有名的英雄们已经带着他们的鏖战远去。留下的只是阴谋的争夺和权利的倾轧。
扶正头上的官帽,我仍忍不住嘲讽自己,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巨源!我又来讨酒了!”还没等我感慨完,门外就传来车马的轮轴声。不等门童通传就理直气壮往里进,这气势也就只剩阮籍一人了。
我可恭候多时了。”我起身迎他,他嗅着酒香就往案牍旁走:“客套就不必了,酒摆上就好。”
酒过三巡,阮籍照常端着酒杯说他所见的奇闻异事:“城西有名女子,据说是貌若春花蕙质兰心,谁知前几日竟香消玉殒了,实在可惜。”
我轻笑着为他斟酒:“大街小巷可都在传你去她灵堂前大哭一场以示吊唁之情。”
阮籍面上坦坦荡荡毫无一丝赧愧:“自然得哭,如今这样的女子不多了。”
你若真对佳人有神往之意,为何主上多次想联姻你都装醉推脱?日日红袖添香岂不美哉?”
阮籍一口饮尽杯中残酒:“情爱之妙在于心神相交,若扯上太多繁琐功利还有什么趣味?”
我慌忙截住他的话头:“酒能多喝话可不能乱说。”
阮籍拍桌大笑:“你真是官场待久了,看你如今这般惊弓之鸟的样子。快把你那些官文放下罢,我今日带你去个地方,让你看看这世间也还有有趣之人。”
什么有趣之人,你不就是这世间顶有趣之人吗。可我话还没说出口,他拽着我就往马车上推,还转头吩咐看门小厮:“快再找几坛你家大人私藏的好酒出来!我连人带酒一块儿带走!”
阮籍专好胡作非为,兴致上来是谁也拦不住的。我还来不及坐稳他就将几坛酒塞进我怀里,一路高歌赶着马车往前驶去。
三)
马车一走就是半日,我颠簸的苦不堪言。车终于停下时,眼前已是一片广袤的竹林。地上碧草厚如软垫,林立的翠竹在风中沙沙作响,枝叶被阳光洗出剔透的光泽,绿的沁人心脾。
阮籍径直往前面走,我怀抱着酒坛辛苦的跟在后面追:“你这是要往哪去?我可还有一堆公务紧赶着要办。”
阮籍万分嫌弃我的磨叽,孜孜不倦的教育我:“山巨源,你就是活得太谨慎迂腐。浮生若梦,你再辛苦经营转眼都已是白头老叟。那你说这浮生当如何过?”
自然是如梦之梦。”前方有一人朗声答。
来人音调清朗高亢,惊起几只藏身于密林间的鸟雀。我眼见着他从光影错落的竹林深处走来,一身青衣几乎与周围幽静的绿融为一体。
叔夜,多日不见,我特意备了美酒来与你一叙!”
叔夜。不用阮籍引荐,叔夜这个名字我已早有耳闻。
在朝堂上我与嵇喜有过几面之缘,嵇喜为人豪放又爽朗健谈。聚会上听他说起最多的,就是他那位不尊礼教,肆意妄为的弟弟,嵇康。
嵇喜醉后最爱以手扶额,抹一把沾在胡须上的油腥残渣,马上开始对自己的弟弟破口大骂。无非是自己在官场怎样劳心劳力为弟弟铺平道路,就为他早日助自己一臂之力。可嵇康却无心走仕途,又视宗教礼法如无物。空有一身才学却不务正业,终日说什么“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胡言乱语。为他娶得娇妻希望他能有成家立业的担当,谁知他更是变本加厉,外出几月不见人影,回来就是大醉,酒醒后又不知所踪。说到此处嵇喜定要摔了酒杯捶胸顿足,大呼:“家门不幸!”
每每想起我都忍俊不禁。
我也好奇过嵇喜口中“败坏门风”的弟弟到底是何模样。或许是如阮籍这样满腹经纶所以恃才傲物的才子?或许是看透官场一心逃遁的隐士?再或许,“一身才学”也不过是嵇喜护短的夸夸其谈,也许嵇康只是个打着“无为而治”的幌子,却沉迷享乐的纨绔公子。
可当嵇康本人真站在我面前时,我不得不推翻之前一切猜想,又忍不住怀疑嵇喜那样粗犷豪迈之人怎会有这样一位钟灵毓秀的弟弟?
他静立不动时只让人觉得秀美如女子,可当他和阮籍高谈阔论时所泼洒出的卓越和自信又让人顿生叹服。就像这片竹林,总是在日月和节气中呈现出不断流动、变幻的风姿。
世人总说“君子如竹”,原来确有出处。
四)
这位是?”他的目光投向我时,我甚至不自觉的调整了站姿。
阮籍接过酒坛转而塞进他怀里:“山巨源。你别看他像是俗人一个,其实是世俗之中浸染太久。今日带他过来就是让你看看还有没有救。”
我早已习惯阮籍的率性和挪揄,并不觉冒犯。也确实觉得自己这一身俗气无法与他们比肩,连说一句反驳的话都显得是滑稽狡辩。刚带着笑想顺着阮籍的话再自我调侃几句,就听得嵇康说:“能与你相交多年又怎会是俗人?家兄曾多次赞山涛大人最是不求名利。在我看来巨源投身官场是为一扫污浊,还世间一个清白乾坤。这等勇气和抱负又岂是你我能有?”
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为站稳脚跟又不遭致祸患,我早已练就巧舌如簧只为人脉斡旋。无数人曾赞我机巧善辩,可就是这样精于圆滑世故的我,此时却连一句礼貌的对答都说不出来。他明明年龄不大,为何却有一双这样幽深透彻的眼睛?竟能看得透连我自己都快忘却的志向。是啊,原本我就是怀了这样的鸿鹄之志,效贤主建大业,可如今的我却只疲于安身立命,再不敢想曾经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