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那个吃低保的男人,艳福不浅啊!
村里人都这样说。命运和他开了半辈子玩笑,结果还是让他笑了。
男人叫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都已早早成家。二哥读书聪明,在小学做代课老师,拿工资了,又借钱另外盖了三间瓦房出去住,大哥一直和他们一起住一个院子。三间堂屋是里生外熟的矮瓦房,大哥一家六口住。两间东屋是土墙草顶,父母住,一间土坯西屋就是安的住室。三十年前,安二十八岁,属于村里的大龄未婚青年(那时不叫剩男)。父母央亲戚求朋友说媒,后来表舅做媒,娶了一个瘦瘦弱弱眼小嘴尖的女人。比安大三岁。母亲说,女大三,抱金砖。以自家的条件,能娶个好胳膊好腿的媳妇都算烧高香了。
安是真心没看上。安虽然个子不高,却也五官端正,膀乍腰圆。干庄稼活轻轻松松,游刃有余。一百多斤的粮食抱起来甩到肩上,面不改色心不跳。但他没得选择。以他们家的条件,能娶上媳妇已是万福,哪里还敢挑剔。
女方倒是一万个乐意。相亲见面订婚娶亲三个月内一气呵成。夜长梦多啊,双方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早日生米煮成熟饭,万事大吉。
安的一家几乎没用彩礼,女方家也没提什么要求,他们深信有安住的就有女儿住的,有安吃的就有女儿吃的。好日子定在腊月二十六,寅时把媳妇娶进家门。那个年代娶亲都用马车。自己家没有,就提前安排有牲口的人家喂饱夜草,套好马车,红芦苇席扎车棚,红麻绳绑车围,红布条做领子。铺上红被子,剪好红好(号)帖儿(一寸见方的朱红纸,称作号帖儿),凌晨两三点出发,一群人扛着扁担,带着麻绳,绳头扁担都绑上红布条,步行十八里,浩浩荡荡去女方家把嫁妆抬回家来。
有个小插曲,做为闲聊的话题流传至今。
一行人走到新娘子的村子时不到四点钟。看到有一家人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大门贴着红喜字。就走过去。人家把正客(接新娘的长辈夫妇,安的叔叔婶婶)请到堂屋,敬上烟倒上酒,一边客气的说话,一边帮院子里的人绑捆衣柜等嫁妆。婶婶是见过新娘子家人的,灯光下一看都是生面孔,就问‘’娇儿准备好了吧‘’?这家人也正丈二的和尚,摸不著头脑,一听名字不对,摆手说‘’差屁了,差屁了,娇儿家在后街。‘’叔叔赶紧出来让大家住手。连连拱手说‘’对不住,走错门了‘’。收起扁担绳索往后街走。路上大伙儿还取笑叔叔,你想给侄子一车拉两个媳妇,回去还不得打架呀。
八九十年代的冬天比现在寒冷得多,下雪的天气里,瓦屋的檐上挂满流冰,如一把吧尖利的剑,明晃晃垂直倒立,太阳出来,噼噼啪啪往下掉。儿童常拿它当冰棍吃,小手冻的红萝卜一样,大人巴掌打在屁股上也不撒手。
新娘子娇儿,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因先天性哮喘,心脏也不好从小娇惯,除了偶尔做做饭,其他活儿都不让她伸手。整天无所事事就拿个毛线团织毛衣。织成了又不合身,就拆了再织,织成又拆。织了几年就一条围巾最像样。
叔婶一行人看准大门认准亲家,接上新娘赶车上路。抬嫁妆的前面走,马车后边跟。凌晨四点多钟,星冷霜白,天寒地冻,马鼻子喷着热气,摇着铜铃,得得得驮着马车走,冷风就嗖嗖嗖地从缝隙往马车内灌。马车棚里的人都裹紧了棉衣。还没到家入洞房,娇儿已经娇喘危危,缩做一团,瘦弱的身子像霜打的喇叭花,蔫蔫的在风中哆嗦。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呼噜声。
安的婶婶看情况不妙,赶紧把薄棉被裹紧娇儿,搂在怀里。以她的经验,知道这是先天性哮喘病,是将要伴随侄媳妇一生的不治之症。这种病怕冷,怕油烟,怕生气。大清早的,这是娶回家一个药罐子呀!侄子这一生咋过呢!
鞭炮声中婚车停在安的家门口。闹洞房的不明底细,起哄让新郎驮着新娘走。安的婶婶说,别闹了,冷呵呵的,赶紧去盛碗热饭占住嘴。招呼安拿棉大衣裹住新娘抱进洞房,又嘱咐嫂子赶紧熬一碗冰糖梨汁,加二十粒花椒,给新娘子喂下去。
碍于新娘子的身体,三天回门也免了。娘家亲戚们心知肚明,不做计较。安省下买礼品的钱,拿去买了大包小包的药。西药中药配合着吃。大过年的,小院子里天天药雾缭绕,混合着肉香,别走一番滋味。安和母亲精心伺候,随着天气转暖,娇儿的病减轻许多。太阳好的时候,可以到院子里坐着了。安搬一把老式罗圈椅放到堂屋檐下,垫上旧棉被,一半坐一半裹在娇儿身上,以免受凉。
做婆婆的悉心照顾也是有私心的。老大生了四个女儿,眼看不能生了,要绝后。老二婚后五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只能指望老三传递香火了。
哮喘病人怕过冬天。安有的是力气,帮人打手工煤球赚钱养家,还能优惠价买到自己格外做的煤球,一只煤球要比卖给别人的重二两。小屋里生起小火炉,熬中药熏染得衣服被子都是药味,反倒遮去了安满身的汗臭。
三个月后,持续的南风彻底把寒冷赶走,娇儿的病明显好转,可以出门和邻居聊天拉家常了。喉咙里仍然常常拉风箱似的呼噜呼噜响,但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而街坊邻居们并不过多的和她在一起说笑。人们发现这个女人不轻易开口说话,一旦抓到和自己有关的话题,就滔滔不绝,只顾自己说,说几句歇一歇,小眼睛似笑非笑,唾沫星子乱飞,不管别人愿不愿听,什么感受。说痛快了,就嘟着嘴,眼睛看着地面,好像周围都是空气,没有活人存在。她最常说的就是在娘家怎么享福,父母哥哥怎么对她好,从不下田地干活。时间久了,没人再和她一起聊天,碰面了打个招呼就走开。
安也很少和她一起出门。即使一起出去,也是一个前面走得快,一个后边跟不上。没有人看到过他们一起说笑。娇儿常年包着青地红道子头巾,衣服好像永远不合身,不是短了就是宽了。三十多的年龄看上去像五十。安空闲的时候就找伙伴们喝酒,十元三瓶的老白干,一盘花生米,几个人喝到半夜。
三年后,娇儿生下两个女儿。安的父母一直想要男孩续香火,看看媳妇的身体,生一次孩子在鬼门关绕一圈,不敢再说要三胎了。
孩子一天天长大,安另要了宅基地,攒钱盖起两间西屋,留着堂屋的地皮等有钱再盖。他利用空着的宅基地打煤球卖给附近村民。手工煤球比机器煤球厚重耐烧,但是水分大,干的慢,遇到下雨天更麻烦。有时来不及集中收起来就泡在水里了。干了二年,力气没少下,钱没赚多少。于是改行买了一台二手机动三轮车,载客拉货。风里来雨里去,赚的钱总算够买药。庄稼的收入够孩子上学。
2000年,村里为安申请了低保,每个月可以领到二百多元。春节还有政府送的大米和油。2003年经过村头的旧公路加宽重修,安的房子被拆,政府补助了一笔钱,安盖起了四间平房,一家四口住的宽敞了。娇儿的脸上常常挂着笑,话也多了,掩饰不住的骄傲。她很想去人多的地方说说话,可是人看她过来了,没说几句话就借故走开。她不知道,头巾下凌乱的头发和松松垮垮的衣服,还有身上的味道,让人唯恐避之不及。更让人看她不起的是,去他家借东西,只要她在家,谁也休想借出来。
安看上去整天乐呵呵的,为人也厚道,却早早花白了头发。不到五十就落下腰疼病。好在农村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好,种地都是机械化,不像以前那么累。
娇儿活到五十三岁,终于熬不下去,一口痰上来,咽气了。她的半生都在半封闭的状态里度过,她二十多年的婚姻里,去的最远的地方是乡里的医院,吃的最贵的东西是药。她最大的幸福是两个女儿幼时带给她的欢笑。可那也是短暂的。女儿们没到适婚年龄就找人嫁了。安对她的照顾出于责任,出于无奈。她感受不到夫妻间别样的温情,更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似乎没有什么可牵挂的。
料理完丧事,安难受了几天,又恢复了乐呵呵的样子,无拘无束的喝小酒,打麻将。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却比以前轻松安逸了许多?。
过了五七,就有人给安说媒。是邻村的寡妇。丈夫病故一年了。比安小一岁。胖胖的,大眼睛,皮肤细白,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的人。安大喜,抖擞精神,把屋子粉刷一新,迎接新人。
都是二婚,不多讲究,一个月后,放了鞭炮,一辆车就把新人娶到家。真是天作之合,老来有伴,两个人常常一起和邻居打牌聊天,一起赶庙会看大戏,院子里劈出一方小菜园,一个浇水,一个栽苗,恩爱堪比少年夫妻。乡邻都说安苦尽甘来,头发白了又捡个香饽饽。也有人说,前妻死去还不到百天,太急了点。
婚后蜜月刚过,安急急忙忙陪着媳妇住院了,说是宫颈癌。有迷信的老人就说是娇儿阴魂不散,回家作怪了。建议安请白灵庙的法师来镇一镇。安不信那一套。住院半个月,平安无事回来了。
原来是误诊,瘤子是良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