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职休息后，在北京随儿子居住生活，一晃就是三年。去年春节前，回来洛阳家里暂住，到农村二姐家探望时，忽然听二姐说：姑表哥已经不在了，在四月份，因为离得远没有通知我。顿时，我心戚戚然。这位表哥，不是一般的表哥，有一点情同兄弟的味道，他的一生，活得卑微，死得凄然。我一直想，一定得为他写一点东西作为纪念，这样才对得起他，我也心安。
姑表哥其生也不幸。小时候就听母亲说，姑表哥刚生下来，还没有满月，其生父就犯事身亡，年轻的姑姑带着表哥，回到娘家和我的奶奶一起生活，此后姑姑再也没有改嫁，表哥就这样在我们家长大。
我们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三分多地，进去大门，两边各盖有三间土坯房，奶奶姑姑表哥一家三口住一半，我们家，母亲带着两个姐姐和我住一半。那年月，日子清苦，拧出的记忆，也是寡淡无味。
姑表哥年长我9岁。自从我有记忆时，姑表哥有时候行为乖张，但从没有因为年长欺负过我。倒是记得，表哥因为是住外婆家长大，不时在外面受到欺负。他的背上，脊椎正中间，曾经被其他小孩重重地一拳打烂，留下柿饼大的发亮的疤。
表哥初中毕业后，便回到生产队劳动。没事时他在家里鼓捣着装了一个简易收音机。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在树上高高地架起铜丝线，一直通到屋内，桌子上有个小盒子，上面有二极管、开关什么的，戴上耳机，就能听见里面在吱吱拉拉嘈杂中有人在说话唱歌，声音象蚂蚁叫一样小。出于好奇，多次趁表哥不在家时，我进到他房内戴耳机听声音，有时候随便摸住哪里没有声音了，表哥回来发现后从不生气。
生产队大集体时家家的日子都很艰难，大人们想着法子弄几个钱改善生活。夏秋两季，大人们在夜里到地里的池塘边捉青蛙到城里卖。这一天晚上，表哥喊我和他一起到野外捉青蛙。捉青蛙的工具很简单，准备一个三节手电筒，再有一个用松紧带扎口的布袋子。来到野外的水塘边，当听到哪里有青蛙叫，悄悄地走到近前，突然用电灯光照住青蛙的眼睛，它就会一动不动，任你抓在手里，然后装在布袋里，便是战利品。据说拿到城里卖，一只可卖几毛钱。
表哥带着我在黑漆漆的野外寻找，哪里有青蛙叫，就向哪里去。在一条乡间土路的水渠桥下面，听到了青蛙叫声。水渠里已经干涸，只是在过路的桥下面积有雨水，青蛙在里面唱歌。表哥带着我，蹑手躡脚来到桥边，脱了鞋子，钻到桥下，还没有开展工作，忽然听到由远而近而来有脚步声说话声，我和表哥蹲在黑洞洞的桥下，连大气都不敢出，等着路上的人走过。脚步声人声越来越近了，逐渐听得出是本村西街第四生产队的两位男子，他们还拉着架子车，来到桥上，一位说：快到家了，天也凉快，坐桥上歇歇吧？另一位说好，坐下来吸一袋烟再走。这下我和表哥受苦了，弯腰猫在桥下，站在水里，不能蹲，不能站，大气不敢出，任凭蚊子咬。而桥上的两位老先生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他们脚下猫着两个人听他们海吹神聊。只听见一位说:今天去城里收破烂，一天下来，赚了两块钱，晚上在东大街花两毛五分钱，喝了一碗牛肉汤，吃了一个烧饼，很是舒坦。另一位说，今天去大石桥卖花公鸡，和城里人要了半天价，多卖五毛钱。……二十多分钟后，两位大爷终于走了，我和表哥从桥下钻出来，满身痒疙瘩，哪还有心思捉青蛙。
二
再后来，表哥当了生产队的会计，好象成为小有头脸的人物。也是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表哥穿的衣服也讲究起来。那年月，说讲究也讲究不到哪里去，在冬天里穿一件蓝布大衣围一条围巾仿佛就阔气了许多。
在表哥当会计开始阔气时，我大概有十一、二岁。现在想来，那时普遍贫穷，他当一个小小的生产队干部还是小有便宜可占。有一次，在院子里我被诱人的肉香味所吸引，循香味找去，原来是表哥的住室内房顶的木钩子上吊着一个竹蓝子，香味从蓝子里发出。这时候家里静悄悄，除了我没有任何人。我找来高櫈子站上去小心取下蓝子，呵！你猜里面是什么？卤猪肉！又饿又馋的我很想吃，但又不敢，同时又有不甘，先后撕了小小两块肉，吃到嘴里，然后十分小心地把蓝子复归原位。后来我才知道，那卤猪肉是表哥他们几个生产队干部晚上开会时吃的，被我悄悄吃掉两口，表哥发现没有我从不知道，总之这件事在表哥那里从未提过。
再后来就是我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第一站分配在乡政府办公室工作。一天上午，快要吃午饭的时候，表哥来乡里找我，当时我在房间正有人说话。只见表哥左手端一只碗，右手掀门帘时一不小心，一下子把左手里的碗打翻在地。我赶紧到门口，看到撒在地上的是满满的一碗炒肉片！难得了表哥的一片苦心！他是特意在街上饭店里买了炒肉片，连碗也买下，端到乡里准备我兄弟俩一起吃。这下表哥心疼得不得了，用双手把地上的肉片往碗里搓，我说：不要了，不要了，我们到饭店再点菜。表哥执意不肯，硬是把撒在地上的肉片一点一点捡起来，用自来水淘过后，中午自已把它吃掉。
又过了好几年，我已工作调动到县城，在一个县直部门主持工作。表哥所在的乡村早已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粮食吃饱肚子没有问题，就是缺钱花。表哥和村里的其他人一起，常年到城里收废品，生活废品、建筑废品、工业废品什么都收，就这样积攒起钱来，翻盖了房屋，两个孩子也一天天大起来，生活好象有了起色。每年中秋节和春节，我都要回乡里看他。有时候表哥也来找我，捎一点自已种的青菜，吃一顿饭就走，从来没有给我添过麻烦。
三
作为农民，除了种地之外，以收破烂为业，这应该划入哪个阶层，我说不出。我想这个行业，应该是低端的流通行业。每天舍着两条腿，拧着两只脚，风里雨里，无论脏净，大包小包的废品，只要收到，便是欢喜，靠着两轮自行车，大包小包往家里运，院子里堆成了山。然后再找卖家出手，洒出的血汗，便是利润。表哥如此的营生，竟然遇到了风险。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一年的元旦节，正好在中午，表哥的儿子急匆匆赶过来，一进门就说：“俺爸被公安局抓走了！”我很吃惊，急忙问到底犯了什么事？小侄子心急语迟，说了半天，我听出个大概：因为收了不该收的违禁品，被警察盯上，头一天，警察穿着便衣，扮作回收废品的人，出以高价，和表哥谈妥，第二天带车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到第二天上午，一辆警车，载着几位警察，呼啸而至。货物被扣押，表哥被押上警车带走。究竟是哪里的警察，人带到哪里？小侄子说一概不知。
没有敢耽误，我随着小侄子来到乡下。家里一片混乱，表嫂一脸惊恐。我看到一张扣押单，上面写着没收的违禁品为铁路道轨上的一种塑料扣子，共十四塑料袋，上面盖着的红印章显示为某行业公安处派出所。据表嫂说，这些塑料扣子已经被转了几次手，最后被表哥购得，不想属于违禁品，犯事被抓。
循着抓人的单位，后来的几天里，我到处打听，谁认识这个派出所里的人。终于打听到，一个熟人的熟人，和这个派出所的头认识。于是，几经说合拉连，由这一位帮忙的人带着，备了礼品，前往派出所找人。这位朋友还颇有面子，见得派出所的头儿，干脆利索，交3000元保释金，下午放人。
中午，吃过饭后，警察领着我们到拘留所接人。短短十七天时间，表哥好象变了一个人，形容枯槁，脸如死灰，见到警察，规规矩矩地低下头，双脚并拢，双手下垂，一副温顺的样子。
带着表哥，来到一个小饭店，他还没有吃午饭。要了一碗炒面，还有一碗菜汤，表哥狼吞虎咽，三下两下吃个精光，还要吃第二碗。我劝他，刚刚出来，不要一下子吃得太多。
回到家里，已是傍晚，表嫂侄子一家人自是欢欣不已。风吹鸡蛋壳，灾后人安乐。但愿如此。但表哥的后来，天不遂人愿。
四
原以为，表哥经过这一次意外之灾，以后平平安安，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是。可是，事非如此。
两个月后，也是在一个中午，表嫂陪着表哥来单位找我。一见到我，表哥一下子跑过来，眼睛发直，身子发抖，往我身后躲，嘴里啰嗦着说：兄弟，警察要抓我，你救我，救救我！我心中一惊：表哥不堪这致命一击，精神崩溃了！我让表哥在我家住几天，换换环境，恢复神志。我也劝他：你是农民，一个收废品的，这点事，算不了什么，过去就过去了，再不会有事的，尽管放心。在我家这几天里，他吃得很少，睡的更少，不时地吃吃发笑，胡言乱语。我决定送他去精神病院治疗。
我爱人的妹妹正好在一个精神康复医院工作，很快安排好了住院治疗。整整住了一个月，效果很好。我去接表哥出院时，他已完全康复。后来的日子里，表哥象得了恐惧症，精神时好时坏。听到警车响，就以为要抓他;见到警察，总以为在跟踪他，时间长了去，也由于经济上不宽裕，表嫂家里再没有送他到医院治疗。久而久之，表哥虽然生活可以自理，但经常一个人发呆，呓语，基本上变成了一个废人。
最后一次见到表哥，是在一年前。那是我的叔叔，也是表哥的亲舅舅去世，我和他在叔叔的葬礼上见到。只见他皮包骨头，骨瘦如柴，头发胡子发白，零乱纷披，目光呆滞，弯腰躬脊，走起路来两腿打跘，跌跌撞撞，走几步就要坐下来歇一歇，我叹息，表哥才60多岁，竟然衰老成这样！我给他手里塞200元钱，嘱侄子回去好好照看老爹。
一年后，表哥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在无声无息中，悄然离去。表哥一生卑微，后半生在混顿迷离、惊惧慌恐中度过。表哥，你走了好！这下在天国里，你可以安安静静地长眠。你离去时，我没能为你送行，这时候，我送你一首诗，也不枉我们兄弟一场：
枯 树
深秋的旷野上
洒下一层惨淡的阳光
迷濛的空间里，
呜咽着悲凄的风
没有人影，没有声响
秋去冬来，一切生灵都逃遁了
唯有你，愉快而安祥
这是一棵死了的枯树
站在那儿，象哨兵又象雕像
仿佛是被大地遗弃的孤儿
又好象一颗没有拔去的钉
不需要水分
不需要阳光
再没有眼巴巴的要求
再没有痛苦的希望
没有眼泪
没有悲伤
任鸟儿啼啭
再没有相思的泪
任雷火击顶
再没有惊惧的梦
一切生之欢乐
都已在生前享尽
一切死之悲苦
都已在死后埋葬
哦，你是最幸福的
永远沉入了无梦的睡乡
睡得那么甜
那么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