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3日,我们送奶奶上山。
奶奶的去世,既突然又不算意外。 毕竟她已经91岁的高龄,一年半前还因为摔跤导致髋骨骨折,一直卧病在床。去年过年时,我和父亲曾去看她。她蜷缩在毛毯里,瘦瘦的,完全没有我印象中那种高大的样子。多年未见,她在别人的提醒下才记起我就是平子。 简单的问候了几句,我们便去客厅和姑姑寒暄,感叹她伺候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的艰辛。没有吃午饭,便匆匆告别。
是的,我对她的感情很淡。以至于我不能够感同身受她的病痛,她的艰难。
她是我父亲的继母。
在我父亲三四岁的时候,爷爷抛下了农村的奶奶,带着他,和她组建了新的家庭,生育了两儿三女。
父亲一直惦念着自己的生母,也记着自己幼时的窘迫。对这位城里的母亲,虽然逢年过节也会去看望,却也始终保留一种疏离的客气。
在我的印象里,每年过年都要去看望两位奶奶,一位是农村那位瘦削的父亲的生母,一位就是城里那位高大胖胖的父亲的继母。为了区分,我在家里总是叫她铁厂奶奶。一来是因为她和爷爷住在建材城,有很多的铁器。二来她身形高大,我小的时候总觉得她就像是一个打铁的一般。的确,对于南方人来讲,她将近1米65的身高,宽宽的肩膀,真的算是身材高大了。她干起活来也风风火火,家里总是收拾的很干净,墙上贴着明星挂历,梳妆镜前放着霞飞的润肤霜。
铁厂奶奶子孙众多,我算是不起眼的那个。记得有一年回去拜年,她家的桌子上摆了一盘我们没有见过的酥心糖果,那是小叔叔从上海给她带回来的。我们几个小孩你争我抢一会儿就把它吃完了。堂妹怂恿着我去向奶奶再要,结果她很有些不高兴,从里屋再拿出一盘,却只是普通的水果硬糖。我年纪小,不懂事,还把这事给父亲说。结果父亲脸色一沉,从此立下规矩,不让我再在铁厂奶奶家吃任何东西。
她不喜欢你,你不知道吗?人要有志气!要吃什么东西,将来自己有钱自己买!回到家后父亲这样教训我。
高中时身体不适,要做个小手术。进医院时正好碰上这位奶奶出门。她也许是刚刚取完药吧,随口问我们一家人来干什么?父亲答曰 孩子今天的手术。她应了一声,径直离开。没有任何表示,没有任何关切。倒是听到消息的姨父,在手术室外等了我两个小时。
这两件小事,我一直都是有些耿耿于怀的。心想你既然不拿我当孙女,我也不把你当奶奶。就连过年时的探望,都去的不再勤了。好几次听到她生病住院的消息,我也找借口,没有去看望。
这次听到她去世的消息,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母亲问我,这次回老家送奶奶上山,你去吗?
我想了想,还是去吧。毕竟这也是自己的长辈。总应该去送她一程。
请了一天的假。头晚上挑了件黑色的风衣。早上早早的把孩子送去学校,有堂哥来接我和母亲回乡下。一路上风驰电掣,赶着上午9:15送奶奶上山。
一进村子,远远的就听见吹哀乐的声音。奶奶的几个子女都有出息,也肯花钱,丧事弄得十分隆重,专门请了风水先生、乐队、厨师班子,还请了村里的长者作为主持人。我们过去给奶奶的棺木磕了头,她的遗像并没有用老时的照片,而是用一张四五十岁的中年时的照片,鹅蛋脸,显得温柔清秀。父亲和叔叔披麻戴孝在一旁给乡亲们跪拜回礼。姑姑更是哭得两眼红肿。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很多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我们有些试探的打招呼,询问彼此的近况,也一起追忆奶奶。
在这个过程中,我听到了很多她的故事,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比如说她原来出身富足,念过书,因此能读书看报,还会缝纫。又比如说,我听到了长辈们说她如何勤俭持家,如何待人客气。我还听姑姑说,她直到老了也并不糊涂,只是想有人能经常看她而不得。我的心里忽然就泛起了一种淡淡的伤感,不由得难过起来。
上山之前有一个简单的追悼会,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念悼文,我们这些后辈都跪在地上。当他唱到,还记得母亲你常说,要先做人后做事,要堂堂正正,三条大路走中间时,我听见旁边姑姑的眼泪一颗颗重重地的打到了我们跪着的纸板上。
一个人就这样的去了。91年她会有多少的故事,多少的艰辛,是我们这些跪拜的纪念的人所不知道的呢。我忽然想到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可能也不知道如何做好一个后母。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她可能也会为照顾好如何照顾好六个子女而伤神,当她端出那些她舍不得吃的糖果的时候,可能也还要再想着如何招待后面的客人。也许在那次医院分别的门口,她也有回过头也想来看一看我,但最终作罢。有遗憾的事情,在我人生30多年的历程中做的还算少吗?为什么当时就不能够原谅呢?
我们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送她上山。头天有点小雨。脚下略有点湿滑,我在心里对她说,奶奶再见了。
当天下午回来之后,爸爸告诉我,奶奶走的有点突然,当时只有小姑妈一个人在她身边。但是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并不糊涂,把枕头下面包好的落气钱交到了姑姑手上,说每个子孙200,男孩女孩都有。这200是给你的。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突然来了。
我在无声的眼泪中和奶奶达成了和解。但是却似乎真的已经太晚。
奶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