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街亭已经整整四十年了。四十年很短,一扭头就能看见;四十年很长,长到记忆都已泛黄。我曾经把街亭当成是第二故乡,可街亭并不认我。四十年之后,我回了一趟街亭老街,老街空空荡荡。就算我的乡音无改,也不会再有人笑问一句“客从何来?”
掐指算了算,真正生活在街亭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年。其他零零碎碎,都是在假期客串的。街亭是我父亲的工作地,他四十年的工作生涯里有一半耗在了街亭。如今斯人已逝,曾经的血沃之地,也早已抛荒。街亭之于父亲不仅仅是人走茶凉。
然而记忆还没有结冰,尽管勾画我童年和少年的线条并不温柔,但因为有父亲在,我对于街亭的记忆一向是温热的。年少时母亲对我有点简单粗暴,父亲对我却是包容有加。每一次因犯错受到母亲责罚的时候,只要父亲在,总会找各种理由替我开脱,这样看起来,街亭似乎成了我的避难所,它是我的福地。
童年时,街亭是公社所在地。只有母亲去公社开会,抑或是放农忙假或暑假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到街亭去小住几天。学校跟公社就一墙之隔,公社出门就是大街。父母在公社开会学习,学校就成了我和小弟的花果山。有那么几回,我带小弟在学校的垃圾堆里翻翻捡捡,然后把捡来的废纸拿到街上的废品收购站去卖掉,再拿着那几分一毛到食品店去换几颗盐津橄榄来解馋。橄榄很少,常常一人只能分得一两颗,但街亭的橄榄是我竹马青梅的味道。街道旁边是一条江,一座桥。我的身高只及父亲腰部的时候,江水清冽,童心纯澈,父亲总会带着我们姐弟俩去桥底下,江水里洗澡。江水汤汤,流过我稚嫩的身体,流经时间的洪流,流入我不老的记忆。
我小学尚未毕业,父亲调离了街亭,记忆在此断片。再回来我已读初三。我快长发及腰,街亭也似乎进步不少。我家有了第一台电扇,街上那个中药铺的柜台上面,一只三叶吊扇也开始优雅地扭动舞步。学校有了第一台电视机,放映室里总是挤满了人。那年头,大家都在追一休哥和小鹿纯子。街面变得脏兮兮的,多半是因为我不在的那几年,街亭也开始开放搞活了。初三毕业那一年,三月的春风,又一次把我吹进了桥底下,江水里。第一个文明礼貌月,下江捞沙铺路成了我们师生学雷锋的重头戏。江水有点刺骨,但少年的心都是热的。
街亭终究没有真正地接纳我,一上高中,我又成了它的路人。再后来,我的父母也调回了老家,街亭就彻底变为了我的曾经。曾经越走越远,没有人能够追回来。人一旦离开故地,他将再也走不回去。
“逝者如斯夫”,我一转身就是四十年。四十年里,能够青春永驻的只有记忆。而我记忆中的那条街道已经决绝地老去。它趁着我不注意,悄悄地老成了黑白片,一部黑白的默片,不仅形容枯槁,连喉咙也都喑哑了。望着老街落寞的背影,我知道我俩谁也跑不赢时间。能跑赢时间的也许只有那奔流不息的江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