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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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数爱学躺在病床上,麻药顺着静脉进入体内,眼睑缓缓盖上眼球,无穷无尽的黑暗笼罩......

数爱学出生在湖北黄冈,那个出密卷的地方。爱学的父亲是浠水县城里的一个小学老师,在那个年代里,一人担任小学高年段三个班的全科教学,而且科科教得好,在当地小有名气。爱学的父亲被提拔为副校长时才三十岁,就是那一年,爱学出生了。在爱学父亲眼里,爱学习是最高尚的品质,于是就给女儿起名为爱学。

数是一个小姓,在浠水也就那么几家,都和爱学家沾亲带故。浠水最知名的人物是闻一多,爱学记得小学操场边就有一尊闻一多的雕像,闻一多的原名是闻家骅,父亲告诉小爱学,家骅就是家中的宝马,每个孩子都是家里的宝马,但马以后能跑多远,就要看马如何训练了,而对于人的训练,就是学习。

爱学感觉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高考数学考场上,攥着笔对着最后三道大题冥思苦想,额头的虚汗滴到答题卡上,把钢笔写下的墨迹都晕开了,抽风似的偏头疼一次次来袭——高考数学,是数爱学一辈子的梦魇,发挥失常的她在高考后生了一场大病,病还没好透,高考成绩公布了,爱学刚刚上本科线,爱学的父亲如丧考妣。

爱学的父亲想让爱学复读,爱学倒在床上,又是一场病。爱学的母亲心疼女儿的身体,让爱学父亲看着给爱学填志愿,不想让女儿再受折磨。

爱学父亲就给爱学填了本地的一所师范院校,第一志愿还是数学。数爱学接受了,她并不怨恨数学,只是怨恨考试,特别是强大压力下的选拔性考试。

数爱学的大学生活很顺利,成绩总是系里第一,她还担任了数学系的宣传部长,负责系里活动的组织和宣传,得心应手。

只是数爱学依旧没能逃脱那个梦魇,那个让人惊慌失措到恐惧的梦魇。爱学读大学时,只要特别疲惫,睡着后总会梦到高考中做数学题的场景。

这个梦又来了,这次,还特别长,从午间持续到傍晚。爱学醒来,已近黄昏,身子下的床单,都浸湿了。


我在哪?我怎么啦?爱学的指甲刮着铁床的床沿,极力思考这两个问题。她想起身,小腹一阵撕扯的痛。

“姑娘,醒了?你别动,我给你按铃叫护士。我们都被封楼里了。”

爱学听懂了一半,恍惚着,直到护士走到她床前。

“11床,麻药过去了啊,手术没做,现在整层都被封控了,你打电话通知一下家人吧,要一周才解封。”

爱学的嘴巴里有些苦,昏迷的五个多小时里,她没有喝过水。爱学缓缓撑起上身,拿起床头的一瓶纯净水,费力地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小口小口含进喉管里。

隔壁陪床的大妈唠唠叨叨说起这荒诞的一下午,爱学渐渐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爱学原本要做一个小手术取出输尿管里的支架,麻药都打了,准备进手术室,但做手术的三个医生上午手术的一个病患是确诊病例,因此三个医生被拉走隔离,泌尿科住院部的这一层楼被列为高风险区,要封控七天,每天核酸。

七天,就躺在这里。爱学看看床头,一个小的环保袋,里面是两套衣服和一个手机充电器,还有就是一瓶水,这是爱学带进来的全部家当。

爱学从袋子里取出手机,想着告诉谁一声,但她在微信上刷了好一会,才发现在深圳这个城市举目无亲。这次手术,紧急联系人写的也是合租的小伙伴,那就和小伙伴说一声吧。发出信息,像沉入深海的油桶,久久没有回声。爱学蓦然间发现,自己的紧急,对别人来说,好似可有可无——巨大的空虚与冰冷压着爱学的天灵盖,又感觉一阵昏厥,麻药的劲还在。

打开备忘录,2022年9月8日,周四,这一天的事项只有手术,可是这也落空了,而且因为这未做的手术,要困在这里整整一周。想到这,爱学强撑着下床,靠着窗,望向不远处的高楼。那最高层的一户灯光最耀眼,这光,是客厅传出的,爱学熟悉那空阔的客厅。

一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是周日,爱学站在原木色的长条桌旁,看两个八岁的孩子做数学题。

二十九层A户,套内面积超200平,七个房间,客厅超过四十平。客厅内只有一张长条桌和一张餐桌,都是北极木打造,上面刷了一层薄薄的亮漆。客厅没有电视,电视墙被改造成一堵书架,上面摆满了主人的书。

爱学的学生是这一户的孩子,龙凤胎,早产,在父母不懈的早期干预下,如今和正常孩子无异,只是两人性格都内向。龙凤胎的父亲偶然看到爱学发在网上的视频,联系到爱学,让她给孩子做数学启蒙。

“让他们对数学有关的一切产生兴趣,这样就好。”龙凤胎的父亲是一位软件开发架构师,研究生读的是系统工程,他认为孩子应该遗传了自己的天赋。

爱学第一次尝试教这么小的孩子,她的方法是带着孩子玩数学相关的游戏。仅仅一节课,两个孩子就掌握了数独的玩法,下一节课爱学再来,两个孩子已经开始尝试手册上九宫的题目了。在爱学的注视下,他俩一人填好了一题,没有任何差错,爱学问他们怎么填的,他俩都说不出来。

爱学相信自己遇到了天才,这是她愿意一直教姐弟俩的原因,另一个原因是龙凤胎的父亲给了不菲的课时费。


那天下午那节课,爱学在教姐弟俩转魔方,勾下回上,爱学用最简单的办法,教姐弟俩如何从复原一个面到复原整个魔方。在教到最后一步时,爱学感觉小腹传来一阵阵绞痛。

爱学疼得叫出了声,龙凤胎的母亲开着卡宴直接把爱学送到了最近的医院。在急诊科医生的帮助下,爱学排尿排出一颗米粒大的石子,通过照X光,发现输尿管内还有两粒直径超过1.5厘米的结石,医生建议马上手术。

龙凤胎的母亲在手术通知书上签了字,爱学体内的两粒石头被取出了,为了让结石的碎屑更好地排出,医生在爱学的输尿管内放了一个支架,通知爱学一个月后来取。

支架没有取出,却要在医院关七天,爱学脑子嗡嗡的,又喝了一小口水。知道自己有尿道结石的毛病后,爱学几乎随时随地都会小口喝水,就像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发现和思考与数学有关的问题一样。

2022年9月8日晚上7点,病房里的电视开始播放新闻联播。当新闻联播片头的音乐响起时,爱学蓦然间发现,自己太久没看电视了,而看新闻联播,好像停留在本世纪初——读高中那会,每天看完新闻联播然后晚自习。

爱学认真地看着新闻联播,李克强总理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欧洲多国反对对俄天然气价格实施限制;美国多地发生导致青少年受害的枪击事件。多年后与新闻联播重逢,爱学觉得新闻里的世界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而现实的世界,却天翻地覆。

七点半,天气预报时间,爱学特别关注了一下湖北武汉的天气,白天最高气温还有34度,秋老虎的威力还在,但过了中秋,怕是一场秋雨,就转凉了吧。江汉平原的秋天,秋味也是很足的,爱学记得读小学时,秋游的固定去处是遗爱湖公园,霜叶松风,湖边一片金黄。

晚八点,医生来查房,一位年轻的男医生,姓林。他没有太多询问病情,而是反复交代大家,一定戴好口罩,做好防护,就算睡觉也不要摘下口罩,明天一早起来,就立即做核酸。

“医生,能让家人送点东西过来吗?”

“等通知,现在不行,我们这一层的物资都是专门配送的,最早一批物资明天中午才能到。”

林医生走了,病房又安静下来。病房里有四张床,一位大妈陪着六岁的孙女,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大叔,还有就是爱学。爱学和大叔都是输尿管结石的问题,而六岁的小女孩,病得比较奇特,输尿管上破了一个洞要补上。预约了手术,也没做成,小女孩倒是很乖,默默靠在床上,摆弄着手里的娃娃。

晚九点,爱学艰难地到洗手间简单洗漱了一下。脱下口罩,把纸巾打湿擦脸,无与伦比的清凉感让昏沉了一天的爱学终于舒活过来。

洗完,爱学还不想戴上口罩,走到洗手间最里面,透过窄窄的窗向外望。不远处,是一所高中,教学楼灯火通明。教学楼前有一棵大榕树,榕树下,隐约有两个人依偎着。爱学多想有一架望远镜啊,这样就能看清楚情侣的脸庞,爱学羡慕这榕树下的神仙眷侣。

透够了气,爱学重新戴上口罩,走回病房。她没有刷牙,总感觉口腔里存留一股气味。

睡前,爱学打开手机里的小米便签,想记录一下这特殊的日子,她写道:

2022年9月8日晚10点16分,躺在恒爱医院住院楼8层32号病床上,时间好像是π后面的数字,无穷尽。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好像做什么都可以,又好像什么都做不了。算了,权且记上一笔,先睡上一觉吧。今晚控制自己喝水,希望后半夜小腹下端不要胀痛,能睡到天亮。被封控的第一天。

记完这一条,爱学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病房的灯还亮着,一层银白色蒙住眼睑,梦里,大学自习室里那些挑灯夜战的日子,也是银白色的。

憋闷中醒来,灯还亮着,爱学看向窗外,天还是黑的,似乎有那么点想亮的痕迹。爱学估计大概五点了,按了按手机,果然,五点零二分。

爱学缓缓起身,轻轻按了按小腹下侧,轻微痛感,还好。一步一步走到卫生间,脱掉口罩,脸两侧都是深深的印记。不断弯下身用嘴巴吸水,不断咕嘟咕嘟漱口,没有牙刷,爱学用指甲尖刮着牙床与牙面,恍惚间有一种由紧而松的快感。

口罩实在戴得太久,面都软掉了,爱学把口罩攥成一小团丢进垃圾篓里,快步走回房。

过道里,还是遇到了一位护士,她的眼眶撑得老大,手指都快点到爱学鼻子上了,“戴口罩,二十四小时戴着,你是哪个病床的,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吗?”

爱学低着头一溜烟回到病房,赶紧抽出一个口罩戴上,空气阻塞的感觉甚至比通畅来得更走心——戴着,大家都戴,你戴大家都安心。

窗外天一丝丝亮起来,深圳清晨的天空偶尔会呈现出迷人的海豚蓝色,让爱学想起自己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QQ的头像,一只灰蓝的海豚。

戴着口罩的爱学贴着窗,眼眸和天空一起亮起来,亮意味着希望,过去的日与夜好像很漫长,很漫长。

小女孩醒了,摆弄着一个小玩偶;大叔也醒了,表情木然地靠在床背上,拿起一支烟又放下了。

爱学拿起手机给舍友发微信,让她帮忙整理一下需要的东西,装在袋子里,如果医生同意,就给她送到指定的地点。

一个水杯,一个保温杯;

一条毛巾,一块香皂;

一把牙刷,一管牙膏;

一个手机支架,一本五年级《奥数思维训练一百题》,外加一个草稿本;

以上这些东西,爱学清晰列出来,好似求最小公倍数,生怕给舍友带来更多的麻烦。

消息发出去以后,爱学还加上了三包卫生巾,算了算日子,还是备上。

舍友秒回,发来一个OK的表情,接着又发来一个“O”形的嘴巴,对爱学被封控在医院表示无比惊讶。

一条条语音接二连三蹦出来,爱学知道,舍友现在正在蹲厕,话语和排泄物一样倾泻而出。

“你不会被感染吧?”

“封控在里面有多少人,生活怎么保障?”

“你的麻药白打了,支架什么时候能取?”

“七天以后就可以出来吗?”

舍友的这些问题也是爱学的问题,但她也不知道答案,只回了句,现在一切都还好,麻烦你了。

封控的第二日,病房里变得异常安静,一切治疗按部就班,护士戴着双层口罩,挂上吊瓶就飞速离开。

患者们都低头摆弄着手机,现在手机成了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途径。

中午,配送的物资到了,爱学领到了一套洗漱用具,她赶紧和舍友说牙刷牙膏不要给她带了。看着走廊上的方便面和饮用水的箱子堆成了一堵墙,爱学不知道七天后会不会再有一个七天。

下午,护士一个病房接着一个病房的消杀。患者被赶到走廊上,爱学看着一个个探着头的人,有些心慌。她躲进女厕所,靠着一扇只能打开一条缝的窗,扒拉下一半口罩露出鼻子,贪得无厌地呼吸着外界的空气。


这扇窗往下望,是一条被小叶榕遮蔽的泊油路。爱学喜欢这条路,平常日子的傍晚,她常换上一套运动装,从这条小路走到红树林公园,再通过宝源路回家,一圈走下来恰巧十公里。

爱学一边走,一边回味白天备课中精选的题目,反复思考怎样讲解学生才更容易理解。爱学是个认真且自律的老师,不上课的时间,她几乎都在备课。间或走走路,看看书,去超市买点菜,这种慢节奏的生活,算是一个非典型深圳人。

可爱学的每个周末的工作强度,也非一般深圳人能接受的。早上八点到达第一处上课地点,十点结束第一堂课。半小时赶到龙凤胎家里,上课到十二点半。主人准备了午饭,吃过午饭,从宝安赶到南山,下午两点的课,连堂一直到晚上六点。中间一个小时,再从南山回宝安,路上吃点,晚上七点上到十点。全天上课十一个小时,早上面对小学生,下午面对初中生,晚上面对高中生。课程内容都是爱学根据学情和进度自主设计的,她带的这些学生,最短也跟着她学了一年半。

封控七天,周末也不能上课了,想到这,爱学拿起手机逐一给家长发去信息,请求谅解。

傍晚的夕阳照在榕树的树冠上,浓绿的树冠好像被洒下了一层金沙。风过,树冠摇曳着,金沙被抖落在柏油路上,几个漫步的行人,身上都沾到了。

能自由地在这条路上漫步真幸福啊!平常怎么没这样感觉呢?爱学思忖着,思忖着,太阳落下去了,回到房间,消毒水的味道久久还未散去。

晚上,护士给每个病人发了一桶方便面,告诉患者们中午医院给送餐,大家尽量吃饱一些,晚上就每人一桶方便面,以后都这样,希望大家能理解。

爱学没意见,很久没吃方便面的她有点馋这一口。红烧牛肉面,这是爱学最喜欢的味道。大学时从家到学校要坐三个小时的慢车,爱学总会备上一桶。要是有根火腿肠就好了,卤蛋也行啊。可惜没有,封控在病房的两天里,爱学的脑海泛起很多过往的事。

吃完泡面,躺在床上玩了几把数独,爱学又打开小米便签记录即将过去的一天:

2022年9月9日晚9点27分,被封控的第二天。病房秩序井然,护士说整个病区医生加患者一共五十三个人。今天只和林医生说了三句话,他问我是否还感觉疼痛,我告诉他没什么感觉了,他告诉我暂时不拆除支架也没事,兴许还是好事,因为把输尿管撑大一些,以后就算有结石也比较方便排出了。“祸兮福所倚”,林医生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听时有点懵,后来一查才知道是这么个意思。是吧,关在这里七天,后面也许会有好事发生?

第二个夜晚,爱学睡得踏实。同病房的大叔把房间灯关了,还把门关上了。浓稠的黑暗让爱学深陷其中,口罩并没有挂在耳上,而是虚掩着,覆盖在嘴巴上。半夜爱学一侧身,口罩掉落在枕边,下半夜,爱学的梦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她想起庚子年那个不能回家的除夕夜了……

2020年初,疫情在武汉爆发,作为一位湖北人,爱学焦灼地关注着动态,每天早晚给父母打一个电话。

“莫回来,我们也不出门,家里东西够吃。”

母亲反复讲这句话,爱学本买了20号深圳到武汉的高铁票,在家人的强烈反对下,爱学把票退了。

23号,除夕前的一天,爱学在厨房做早餐,手机跳出信息——武汉封城。

随即点开微信,同学群、老乡群、家族群都在议论这个消息,在湖北的报个平安,在外地的送句安慰,几个在武汉的同学都说情况还好,就是不能出门,买菜有点困难。

打开电视,央视新闻在播报武汉的情况,屏幕上方滚动着疑似、确诊和死亡的病例,爱学吃着面,看着屋里仅有的两个口罩,莫名恐慌。

那个除夕夜,爱学一直把视频开着,看着黄冈的亲人吃年夜饭,给他们一个个拜年。爱学自己也做了四个菜,还开了一瓶红酒,隔着屏幕和亲人们一个个碰杯,半瓶酒下肚,爱学有点醉了,手里的手机也火一般滚烫。

爱学用家乡话大声地和亲人们聊天,两位舍友都回家过年了,爱学一个人,想多大声就多大声,这样也可以让这个除夕夜热闹点。

凌晨,窗外居然有烟花在空中绽开,鞭炮噼里啪啦的爆开声也持续不停。小区外的广场上,有一群人在燃放。第一次在深圳过年的爱学,顿时觉得不那么冷清了,她打开窗,贪婪地嗅闻空气中的硝烟味,这是属于年的独特味道。

爱学这个梦很长很完整,梦回2020,疫情的起点,那么孤寂,那么牵挂,又那么洒脱,那么随性。

一个人在深圳,距离家乡一千零五十六公里,有了那么一次独立过除夕的经历,爱学觉得家对自己的羁绊又少了一分,自己对深圳的融入又多了一分,可以心无旁骛地在深圳闯了,这里,有她自己的世界。

疫情持续的这两年,爱学没回过家,这次被封控在医院,她也没准备告诉家人,自己扛着就过去了,第三天了,爱学心态如潭水般平稳,护士通知家属可以把物品送到指定地点了,爱学给舍友发了微信,舍友说晚上下班送过来。

爱学打开微信,看辅导的高中生留下的问题。爱学找护士要来了一张处方签和一支笔,录制了一个小视频细致讲解了,给学生发了过去。

这个学生爱学辅导了四年,从一所普通公办初中考到了深中。高中,爱学继续每周末辅导他,平常有问题,这个学生总是晚自习后用手机拍了发过来,爱学一般会第二天早上解答,午饭时间学生看爱学的回复,两人有默契了。

虽然深中允许学生带手机,但这个学生很自律,只在晚自习结束和午间时间用一下,主要还是和家人联系以及解决一些学习上的问题。

爱学急于拿到手机支架和习题集,她的抖音五天没更新了。半年前,爱学开始发布抖音视频,从小学三年级的奥数题入手,深入浅出的讲解解题过程。虽然视频并不算精美,爱学本人也不怎么上镜,但讲的都是实打实的干货,所以半年来也收获了五千多的粉丝,爱学坚持三天更新一次。

爱学打开抖音,拍了一条环顾病房的视频,配上文案“深圳数学老师被封控的第三天”。视频里,爱学淡然地说着自己被封控的感受,让粉丝们别担心,设备和习题集到了就会继续更新。

视频发出一小时就有上万人观看,小火了一把,结果下午一打开,视频被平台下架了,原因是“涉及敏感事件”。

爱学不以为意,戴着口罩在走廊上散步。封控第三天,小腹下方没有丝毫痛感了,每天沿着长长的走廊走来走去,既是锻炼,更是打发时间。一步一步走,把时间变成长度单位,这样的想法忽然蹦上爱学的脑门,她有心看了看时间,再大致估算了一下走廊的长度。结果经过两个小时的测试,她发现自己在走廊里走了152个来回,总距离大概十公里,一个来回大概70米,用时大约55秒。

走累了,爱学又回床上躺着,太阳又开始落山了,舍友发微信来说东西已经放到指定地点了,还给爱学带了一包零食。爱学忍不住用语音说了三次“感谢”,舍友回了三个熊大熊二拥抱的表情,爱学眼眶有点潮,又憋不住笑了,她觉得这个时候,表情比语音更能传递感情。

爱学拿到东西已经是晚上了,清点了一下,除了爱学指定的和舍友的爱心零食包,还多出一本厚厚的小说,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翻开,扉页上是舍友娟秀的小楷——爱学,读这本书,适合现在的你,我们生活在同一时空的不同平面。爱学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把书摆在床头柜上,随即打开奥数习题集,一下又进入了备课的状态。

那晚的凌晨,爱学在厕所一角不明不暗的灯光下录制了一个题目讲解视频。声音不大,微笑着,有条理地讲完了,窗外的半月特别可亲。

一觉睡到早晨八点半,护士也没来查房,封闭的日子,一切都懈怠下来。爱学后来才知道,这班护士早该在昨天上午就交班了,困在这里是无奈,但什么也不做算是对无奈的一种抵抗吧。

爱学侧躺着,用手机补记过去的一天:

昨天是9月10日,教师节,收到了十多条祝福,都祝我节日快乐。我一条都没回,因为我并不快乐,而且我也怕引发进一步的对话。况且,我收到的祝福都是那么的程式化,套路化,没有一条是真实表达祝福的,难道,数学老师就应该收到这种“按步骤来”的祝福?

昨天唯一开心的,就是收到了来自舍友的补给,今早我不吃早餐,我吃零食!

早餐吃零食,真奢侈,我是被囚禁的自由人!

                        9月11日晨8点52分补记

记录完,爱学拿起手机刷微信,看到一条龙凤胎妈妈发过来的视频。龙凤胎用魔方拧出Happy Teachers' Day的祝福语,并做出比心的手势。龙凤胎妈妈说他俩花了两个小时拧和摆,视频也是自己拍摄剪辑的,录好第一时间就发送了,但网络出了点问题,到今早才发现没发送成功,于是马上重发了。爱学反复看这个视频,每一个拧出的字母都凝聚着两个孩子的心血,这心血,是计算,更是爱。

第一次教两个孩子拧魔方,两个孩子眼睛都是亮亮的,不到半小时就可以恢复一个面。恰逢儿童节,爱学送了两个孩子一人一个魔方,从此之后两个娃就沉迷其中,睡觉魔方都攥在手心里。

爱学想把视频发在朋友圈,发现太大了,发布不了。算了,这份美好自己留着就行,爱学又开始在走廊里反复走了,她的脚趾都是热的。

封闭的第四天,大家渐渐熟络,病房也没有新增病例,紧张感也淡了许多。

每天下午2点,就会有一组穿着防护服的医务人员来到楼层进行全员核酸采集,各个病房的患者就间隔一米排队等待,彼此间交换一些消息,像囚犯放风。

“还有三天就一周了,我们能出去吗?”

“护士长说一周无新增,核酸都正常就解封。”

“真是倒霉到姥姥家了,一个尿道感染刚住进来一天就被关七天,我这误工费谁赔!”

“赔?不继续关着你就不错了!”

两个排在爱学身后的大叔相互讨论着,隔着口罩爱学都能想象出他们那义愤填膺的表情。

测完核酸,患者们都还在走廊里游荡,每扇窗前都有一位患者临窗远眺,海水冲刷着岸边的红树,从宝安机场起飞的客机机翼闪着银光,在碧蓝的天空中格外刺眼。

爱学避开众人躲进厕所一角,架起手机支架,开始录制解题视频。

录好后,爱学回看一遍。没化妆,脸有点惨白,这几天口罩戴得太久了,笑容也变得僵硬。

没事,真实的就是好的,况且不管怎么封控,爱学感觉自己的思路一直很清晰。发布出去,马上有粉丝留言问爱学老师的情况。昨天删去那条视频,还是有不少人看到了,被关心的感觉很好。

傍晚,爱学也贴在窗缝旁站了好久。厕所的窗和病房走廊的不一样,不是完全封闭的,可以推开巴掌大的缝。脱下口罩,感觉到外面来的风,一股燥热感扑面而来。

爱学忽然闻到烟味,抬头,看见玻璃折射出林医生的侧脸。嘴唇薄薄的,鼻子挺直,靠近唇的手指如钢琴家一般白皙修长,吸入吐出,爱学甚至嗅到了他心底的味道。

爱学盯着窗发愣,忽然听到敲击玻璃发出了闷响,再看,发现林医生的指节规律地叩着玻璃,像是给她发出奇妙的信号。

晚上,爱学躺在床上,还在回味玻璃中林医生的侧面。一个人的侧面如果充满了立体感,能引发几何似的联想,那是一种形而上的吸引力。

爱学高中时最擅长解决立体几何,高考时尽管总体失常,但立体几何的大题顺利做对了。在深圳,爱学特别喜欢进入一些奇特建筑的内部,想象整体的构造。有段时间,爱学总是从碧海湾搭乘地铁到岗厦北,坐在深圳之眼下读书。人来人往,喧哗不断,爱学排除一切干扰,把书读进去,她把这当做一种修行。而且在深圳之眼下读书,光线特别舒服,照在纸上,温柔可爱。


2022年9月11日晚11点46分,还没睡着,马上到明天了,赶紧把这特别的一天记下来。今天是9月11日,距离2001年9月11日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年。看到手机跳出的消息,才想起这个日子的特殊含义。二十一年前,我小学二年级,那天中午,老师们都拥到电教室看电视新闻。还记得一个老师把频道调到了凤凰台,屏幕上是一张张慌乱的脸庞。记者身后浓烟四起,画面晃动,尖叫刺耳,老师们的神情兴奋中透着紧张。

今日,看到飞机,安全飞着;看到脸庞,安静凝视。一切都算好,别想入非非,记下这些,睡吧。

漫长的睡眠,临近9点,爱学才醒,病房里空无一人。爱学蒙眬地打量四周,有时空错乱的感觉。

下床,走去厕所,看见同病房的大叔在走廊里遛弯,大妈带着孙女坐在小凳子上吃着早餐。小女孩没戴口罩,护士从旁边走过也没说什么,爱学觉得解封快了。

洗漱,拿上早餐,早餐还是鸡蛋、包子和牛奶,包子有多,鸡蛋牛奶每人一份,天天如此。

今早的包子居然是芝麻花生的甜馅,爱学吃了两个,馅料的香甜味让她想起了故乡的特产武穴酥糖。

吃完包子,爱学感觉嘴角黏糊糊的,遂走到厕所外的洗漱台,准备再洗一把脸。

刚进去,爱学吓了一跳,镜子上是一张纯白的脸壳,定睛一看,是一张铺着面膜的脸。

“还好?数爱学。”

是林医生,爱学辨识出来。

“最后一张面膜了,敷上,脸舒服一点。”

“哦,没有打扰你吧,”爱学实在不知道怎么搭话。

“在这层楼,谁能打扰谁呢?还有两天出去了,你猜猜我想去干什么?”

爱学摇摇头,她猜不出,她直视林医生脸上那张惨白的面膜,莫名觉得覆盖着的面庞现在怕是一脸闲适。

“你听听,林医生取下蓝牙耳机,递到爱学手上。”

撑一条船 离开岸边一百米

风平浪静 彩霞慢慢淡下去

撑一条船 离开岸边两百米

风平浪静 夜晚轻轻呼唤你

撑一条船 离开岸边三百米

风平浪静 大鱼笑我傻兮兮

撑一条船 离开岸边四百米

风平浪静 星儿闪闪笑咪咪

撑一条船 离开岸边五百米

风平浪静 海龟向我挥手臂

撑一条船 离开岸边六百米

风平浪静 萤火虫飞来飞去

撑一条船 离开岸边七百米

风平浪静 星河流往东方去

撑一条船 离开岸边八百米

月光弯弯 钓起两尾小石斑

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

撑一条船 南风吹起

旋律很美,很悠长,像南风混杂着海水,将爱学包围。

“我希望解封后的大海风平浪静,我会乘一条小船——不,是一只快艇,击打着浪飞到南海的中央,离岸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很多风力发电塔,渔民叫风车塔。到了风车塔边,就把锚抛下去,让快艇在风车塔边上荡着,挂上活虾做饵,甩出杆,等着海底五十米下的红杉。爱学,你见过刚出水的红杉鱼吗?鱼鳍透明的,闪动着金色的光,鱼身在阳光下是七彩的渐变色,美丽极了,鱼背上的一根金线是海洋给人类的馈赠,每当我钓起一尾,我都会盯着这金线看很久很久,像金色的绣花针,扎到我心里去了。我这几天反反复复听这首曲子,让我封闭的肉身获得了心灵的游弋,但有时又觉得是虚幻,是梦!我盼着出去,你懂吗,爱学?到了茫茫大海中,你会觉得世间的一切束缚都是天地中的微尘。心里藏着海洋,生活永远风平浪静。”


数爱学觉得林医生好像流泪了,面膜上露出的眼珠晶莹。爱学自己也好像被感染,耳畔的旋律循环着,不禁问:“我们可以在一条船上吗?”

林医生眼珠转了一轮,面膜微微漾起,轻声回答:“等待风平浪静吧。”

封闭的第五天,爱学安静躺在床上听歌。她查找了很多版本,发现江智民唱的《风平浪静》最安静,最能让自己的心接近大海。闭上眼再睁开,走廊上洒满余晖。

2022年9月12日晚8点32分,病房的电视里正播着电视剧《人世间》第一集,好久没看电视了,这剧竟然能看进去。1969,好久好久以前,从东北到贵州,好远好远的路途。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去贵州都匀看姑姑,她给我们一人沏了一杯绿茶,那茶好苦啊,入口后嘴巴里却甜丝丝的。有点想家人了,今天妈妈想和我视频,在病房里没敢接,还是早点出去吧,去看看海。林医生的那片海,好像不是我经常看到的这片。从深圳西部到深圳东部,好似跨过了大鹏张开的翅膀,好远的距离。

第六天一早,爱学被病房外慌乱的脚步声惊醒了。爱学正想下床看了究竟,旁边的大叔开腔了,“戴口罩,又有病例了,姑娘。”

晴天霹雳,爱学愣住了,呼吸都变得急促。

一个护士推门进来,“戴口罩,早上9点核酸,下午2点再做一次,一天两检。”

“又有病例?”

“别瞎传,昨天有个核酸异常的,所以多做一次,那个异常的也已经去复检了。”

爱学倒下了,她就想睡着,不想起,更不想做核酸,最近几天,她一张嘴就觉得恶心,嗓子好像总是被什么东西戳着、顶着,有强烈的异物感。

快9点了,大家都在走廊里排队,爱学还在躺着,护士进屋喊了句:“出来核酸。”

爱学不动,护士又来了句:“不做谁都别想出去,躺习惯了吧,有本事你别起。”

爱学噌的一下起来了,她不想做核酸,但她也不想“躺习惯”,护士的话刺激到了她,她最讨厌“躺平”二字,觉得那是对人生的亵渎。

就算一直封控,也要让自己忙起来,在这里也要有事做。爱学笃定了主意,整理好衣服出到走廊里。

这天,爱学录制了四个解题的视频,嗓子讲的都冒烟,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把四个视频都剪辑好,坐在床边一遍遍回看。

2022年9月13日晚10点46分,病房的灯已经关了,手机还有百分之十的电。好好睡一觉,明天继续录视频,这样接下来一周我每天都可以更新。今天账号涨了266个粉丝,这是好兆头?是不是明天我就可以“溜”了,对这里实在喜欢不起来,今天小腹下方又开始胀痛,也许是站得久了?睡吧。

第七天,爱学也是一早被嘈杂声唤醒,大妈正收拾行李,小女孩捧着手机和妈妈视频,告诉妈妈下午过来接她。

“大妈,可以出去了?”

“可以,快收拾吧,下午三点统一解封。”

爱学觉得没什么收拾的,零食吃完了,留下一个好大的塑料袋,所有东西丢进去也好像泥牛入海。

去和林医生道别吧,这是爱学唯一想做的。

走到医生办公室外,门半开着,办公桌面异常整洁干净,林医生靠在椅子上,仰着头,闭着眼,戴着耳机,胡须冒出来了。

爱学不想打扰他,就静静立着,看着。那一簇淡墨色的小胡子像一管羊毫小笔,在爱学的心上描画。

林医生眼睑动了一下,缓缓张开,瞟到了门外的爱学。

飘忽一笑,挥挥手,唇一动一动。爱学懂了,林医生吐的四个字是“风平浪静”。

撑一条船 离开岸边两百米

风平浪静 夜晚轻轻呼唤你

攥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走出医院,阳光刺眼,摘掉口罩,爱学缓缓向家的方向走去。


备课、录视频、上课,爱学又开始了规律的生活。为了避免再次被封在某个地方,爱学不在一个地方久留,房间门口总摆着一个装着日常所需物品的小拖箱,准备随时离开。

为了摘取支架,爱学换了一家医院,并很谨慎的要求一天就完成手术,不在医院过夜。

早晨9点手术,下午麻药一过,爱学就逃出医院,在家躺了两天。梦中,封闭的一幕幕不断跳出来,那条长长的走廊,灰蒙蒙的颜色。林医生的脸庞,也深深凹陷下去,如黑洞。

否极泰来,2022年的冬天,爱学通过社招考试,成为深圳一名公办小学的正编数学教师。

2023年春季学期,爱学正式站上讲台,台下是齐刷刷的五十个孩子。

爱学没时间再辅导课外的学生了,她一个个当面说明,和学生合影留念后告别。

新的生活,爱学一点点适应。周末,爱学喜欢去海边,在沙滩上眺望,看看有没有向远方漂游的船。

2023年9月10号,爱学收到了很多来自过去的学生和现在学生的祝福,这又是一个有些特殊的教师节。但爱学并没有对这个节日有多少表示,而是发了一条朋友圈,把一年前被封控时在便签上写的日记贴出来,配上文字“一周年纪念”。

领导立即发来消息,“朋友圈发的马上删去,过去的就过去了,要学会忘记。”

爱学对着屏幕上红色的“删除”二字,轻轻一点,学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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