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的时候冷了一阵子,还没入夜,一层小雨麻麻酥酥落在头皮上,让人出门半步就感受到“家”的归宿感,温暖、温馨。冬季的天气是很模糊的,你但凭抬头看天是无法判断一日气象的,濛濛的清晨,不久一轮红日便攀上山头,那些阴晴圆缺的谚语一概失了效用。冬季的小雨和早春的小雨是一对被拐的双胞胎,虽隔甚远,大概面貌总是差不厘的。但凡你心情好,都是好天气。
这一段时间,乡村的伙计们都止不住地肥了,这不单是劳动松弛起来,心情也是主要原因。无所事事的冬季,人们还有自己的小技能,逮貂套鼠,捕鹰追兔,他们的筋骨从来没有因为这个冬季而僵硬,反而在小范围活动中,身体内时常隐藏着一股暖流,连骨骼都热热的,他们会红着鼻头一天到晚一副欢乐的样子,遇到陌生人也会搭上几句,语言永远延伸着他们的心情。
清晨的地面如同脆皮食酥,踩上去薄薄的一层硬,脚落下去突破这层硬就接触到大地厚厚的柔软。太阳升起来,昨夜的雨是昨夜的事,今天面貌已焕然一新,雨没了,整个天空都被刷新,人们的心头早萌芽了一天之间的小事,就连竹稍、松林里的鸟雀都早早起来趁着暖阳不知去向,那些总喜欢在午后和傍晚排练的鸽子,一副不愁吃穿优越同行的模样,不到半晌就在屋前家后的天空,“唰”地过来,“唰”地过去,有了一双好翅膀,把整个山村的天空都占为己有。
邱光俊还没进门高兴的笑声就传进院里,他用头顶开大门,双手却按在裤裆捉着一对鸽子,进门就喊,蔡大哥,把你家的笼子给我使使。黄晓慧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一看情形,没吐半字就面溢笑容,蔡莉走出来站在房檐下,蔡顺澄却从外面走进来,过了身,扭头落下目光打量邱光俊掖在小腹的手,笑道,哪弄的玩意儿?邱光俊并不回答,说,赶紧找找你的笼子,一会飞跑了!
蔡顺澄打开一间仓储的旁门,拎出一方笼来,不慌不忙地放在房檐下的石台上,扭开一副精致的小门,邱光俊赶忙就近顺势双手一塞,两只鸽子“扑棱”挣脱了束缚,惊慌失措地左冲右突,想伺机逃走,在笼子里四处碰壁一阵子后,不得不安静下来,在两脚兽的周密下,一切想实现的希望那都是困难的。
紧张得了不滴的邱光俊这才放缓出了常态,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往口袋里摸,一盒“大前门”被拇指夹在掌心掏出来,在另一只手上磕出三支烟来,自己先含一支在嘴里,递蔡顺澄一支,木匠摆手说不会吸。邱光俊含着烟嘴翘得猩猩似的,呜呜啦啦地说,我逮黄大仙的笼子它也愿意进去,兴许是饥的狠了,以往机灵得很哩,不知哪来的一群,满天的游,我试试,笼放在房顶,它就真的进来了,不少呢,可惜才逮了两只。
黄晓慧说,来来来,我烧水给你炖了,给你烧几碗鸽子汤!
邱光俊害怕似的说,别别,嫂子!喂着,这东西能养家呢,再引来十个八个也不一定。
蔡莉喜爱的蹲在鸽子跟前说,叔!给我吧,我给你养着。
邱光俊表情顿时涩了起来,又不好推脱。
蔡顺澄笑起来,说,中!你叔会的多,再逮。
一对雪白的鸽子,真是漂亮极了,一身健美的羽毛,就是一级焊工无论是鱼鳞焊还是鸡屎焊也焊不出这一身天然的工艺。密致的羽毛,相互掩压咬合,却在一个弧面完成得如此丝滑,红豆似的双眼,把两个世界完美地合而为一,360度无死角,惊恐掩盖了严阵以待的迷茫,命运悉听尊便。
2、
一场雨水一层衣,形容的是季节交替之际,天气快速转变的变化和影响力。从今天开始,乡里有人升起了第一堆火,在外闲坐的人们开始往屋里钻,手脚都开始冰冷了。拢了火堆,人们坐下来,思想就紧凑了,两个人对着一壶茶可以打发一个上午,或下午的时间。又充实又有意义,他们可以把空谈做成一件事,让人觉得正经,到了饭时,明显觉得办了好大一件事情,你随便问一个偶遇的无所事事的人,也许会得到极为郑重地回答,在谁谁谁那里说事呢,坐了一个上午。从后面半句可以得知,既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没有得出结论,无非是煞有介事地在打发时光。
蔡莉在给两只白鸽剪翅膀,一边问询任羡之,你会做几种梳妆台。木匠说,我会三四种呢,一头沉的,带梳妆镜的,看想要哪一种。蔡莉手里一只刚剪了翅膀的鸽子挣脱出去,像穿了马甲似的极为不适地用飞翔的力量去奔跑,秧鸡一样,几乎撞到对面的墙上,这是失去飞翔条件误判了越空而去的感觉。
另一只鸽子也啪嗒着翅膀飞过去,两只鸽子同样的想法就落在了同一个地方,大家幸灾落祸的笑声中两只鸽子自惭形秽地蜷缩在墙边一动不动。蔡莉过去撒了一些麦子,它们并不为所动,而扭头瞭望天空,天空就“嘘”地掠来一群鸽子,稳稳地降落在屋脊上。蔡莉惊讶地说,看!飞来好多鸽子喔!能逮着多好。
阮春燕怀里端着一盘筛子的花生来火堆前剥种子,果然坐下没几句就有好大一件事情,说,昨天碰到于东伟那孩子说要见你呢。蔡莉说话时看了一眼木匠,说,他自己不会来。很快又转眼那屋脊上的鸽子。
木匠说,我有一个办法,能都给你捉着。
蔡莉目露喜色,说,真的。那种喜色不见得是对那群白鸽的喜爱,情绪是过了,从过了可以判断,大约是希望做事的人正好来做这件事,投心罢了。
木匠进来说,我做个只进不出的大笼,你丢些粮食,保准能捉到它们,有你这两只鸽子,它们不会走远,飞走它们还会回来。
蔡莉觉得这件事极为有趣。
木匠说,待明天凑空做一个。
蔡莉心花怒放。
黄裕庭焦裕禄似的披着袄从稀泥的地面踩着一块砖跳过来,笑眯眯地打量着木匠身后的板材,夸奖地招呼,说,怪快蛮。说罢顺势抓了一大把地面上的刨木花进了屋,丢在火堆上。
火堆上一阵轻烟,几秒后“嘭”地起了火苗,像一条柔软的舌。
蔡顺澄捏起一支细小的木花,从耳廓上捋下一根烟,眼迷着点。
木匠说,叔,你车子我想用一下,等会去街一趟买个东西。
蔡顺澄扭头看车在哪里,还没说话,蔡莉就忙不迭地说,去街吗,把我也捎过去。
木匠说,我去可不大一会儿,买了东西就回了。
蔡莉高兴地说,我不当误。
二人骑着自行车去了五里之外的集镇。
五里之路,已足以表现了这个世界路的万象,坡、坎、曲、直之意。
蔡莉快乐无比,这就是年轻人的共鸣。
蔡莉说,哥,你喜欢我不?
木匠说,什么?——不敢呢。
蔡莉说,咋不敢呢!
木匠说,换个话题吧。
集市是三天一聚的集,虽然全国人口正处于爆发期,但集是成年人的集,不近海不靠边,人穷志短,少量的需求和稀少的人群促成了积聚式的三天一开的集,就这一天来说,说熙熙攘攘也并不过分,一个个都增添不少期盼和喜色的精神,衣着整洁,干净,必是当天刚穿起来的,大多是去大张旗鼓地办小事。
3、
蔡莉拍着脚板来到大药房,任羡之撑着车已在那里等她,蔡莉说,你先回吧我还有点事,不坐了等会地走回。任羡之说,好,回去我把捕鸽笼给你做好,把那群白鸽一网打尽。蔡莉高兴滴说,中!
蔡莉折身,去了集市最热闹的那段。卖白菜的大妈每见一个前来就近的人都会把白菜叶捋下一片,以示鲜美,那拔罐去湿的江湖膏药郎,拢着一群中老年人,挽腿挽袖,烟雾缭绕。道路的两边摆布得不剩一点缝隙,有人若想去路旁的门市,势必要一脚从菜摊上跨过去,而摊主也必会给一个白眼,老人他们是无奈的,小年轻他们也会隐忍,倒是中年媳妇他们表现得尤为不耐烦。
无论人群多么稠密,有情人的眼睛是最亮的,他们能从人缝中发现一件飘动的衣角而判断出心上人今天也来了。
于东伟说,咱们找个地方坐下玩一会吧,总感觉这些日子心理成熟得特别快,天天去想一个人,想见她,那种完美无暇的形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点点滴滴都会吸引人,一次想起就有一次深入体会。
蔡莉紧走几步,到了前面,她俯首笑吟吟的看着脚前的小路,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哪里吸引你了,说说看!
于东伟跟随着,一时好像千言万语都不能准确形容自己对情感珍惜和看重的感受。他说,不知道呢,只觉得你是个女人,与我大有不同,就觉得哪里都陌生哪里都美好。
蔡莉笑道,不都是个人。
于东伟说,不同呢!
蔡莉说,具体点。
于东伟说,就比如,你穿筒裙的时候,就觉得裙子里被掏空了一般,稍微的晃动和摇曳,我就控制不着自己想入非非的妄念。你穿紧身衣的时候,又觉得线条把身体表达得如见胴体。
蔡莉笑道,男人都是这样吗?
于东伟说,不知道,我是个实在人,把你当了自家人,什么都愿意掏,你不要嘲笑我。
蔡莉说,那有的男人为什么能做到无动于衷呢!
于东伟说,大概没有不动的吧,人不动念已动。
蔡莉说,你都有什么妄念?
于东伟说,我也不敢有太多妄念,怕你不高兴,所以,所以顶多就期望能和喜欢的人有一个简单的拥抱,牵着手走走不一样的夕阳和黄昏。我们乡里没有茶馆,没有丰富的娱乐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但不见得在自然风光下没有舒适一点的相处方式。
蔡莉说,不喜欢一个人也会产生感情吗?
于东伟说,你说,我不知道。
蔡莉说,如果我们走不到一起,还可能会保留友谊吗?
于东伟叹了口气说,这是一种不好的预感,假如让我失去你,我只能选择保留友谊,起码,我不能太彻底地失去一段美好的过往。
蔡莉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于东伟说,你看这里田野,四下无人,多么空旷,多么美丽,来我怀里抱抱你如何?
蔡莉笑道,还是不抱了吧,我怕你控制不了自己,得寸进尺、顺藤摸瓜。
于东伟说,你咋知道,不会的,放心吧。
蔡莉说,电影上都是这样的。
于东伟说,好吧!只可惜浪费了这一片田野,缺少一件好故事。
蔡莉笑道,我怕你玷污了这田野。
于东伟说,田野需要飞翔的鸟雀,也需要鸟屎。
蔡莉说,吃零食吧,占着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