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阳光洒落,五平方公里的蔡河有自己的世界。
早晨稻场上蔡顺澄潮湿的黄豆,这个时候已是玉露飞
升,干燥的黄豆秧在安静的阳光下不时发出爆裂声,即便是这样,按经验也不用管,直至下午,套上牛车,拉起石磙,一阵飞轮奔腾,蓬松的黄豆立即如烧饼一样倒伏了,黄豆荚,河蚌似的尽数吐出满地黄豆兵。
后岗的一带松坡,都是几十年的老树,虽不至虬枝老态,乌森森半个山坡自有一份庄严。坡下有一颓废的小庙,烟火不断却也多年来从不兴盛。那些矜持者大多是虔诚的老太,祈儿、祈孙、祈福、祈财、祈平安、祈长寿。
黄裕庭和邱光俊在竹林边放树,一棵大榆树,一把大锯,两个人相对而坐,一个在树这边,一个在树那边,大锯就在树根处两个人的裤裆来来回回拉,你一下拉过去,我一下拉过来,脆脆的吃木声,“滋啦”、“滋啦”响,转眼地面上白乎乎的锯末子,一个起身拍拍裤裆的锯末,另一个也起来拍。
老榆树,细碎的叶片在微风中,坦然自若,一副受刑不惊的傲骨。
邱光俊说,你瞅,蔡老婆子又去庙里烧拜去了。
黄裕庭回头,果然看见蔡顺澄的老母亲擓着一个精致的小篮子,孤伶伶的一个人往后山走,那背影里有年轻人感受不到的世界。
邱光俊笑道,有啥用呢,想啥成啥,都去烧去了。上次我从那路过,老太婆馍也不拿走,鲜着呢,我拿了一个吃,还热乎着呢,老太婆喜欢自己的贡品再去的时候不见了,觉得神仙揣走了,领了她的情,给她说孩子们吃了,她都不愿意相信。黄晓慧只说她婆子糟蹋东西。
正说笑,蔡顺澄拿着烟过来,走!别干了,都来了。看看孩们儿这事儿能成不?
树太大,锯了三分之一,蔡顺澄接过阮春燕手中的绳系在另一棵槐树上,说,你们是开玩笑,放树让一个女人在这里拉着。
蔡顺澄的堂屋,大红木桌子中央放着两盒茶叶,几个女人在桌前吃荷包蛋。村子的队长也在这里。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又整齐又生硬,一条白纸带拦腰蒙蔽着毛主席的双眼,捆得紧实,而无人问津。
就听村长做主,他眯着双眼出神儿地抽出一股浓烟后,冲着罗凤清说,我看那边房子也不中啊,孩子这过去,明显的小日子新生活,没有几间新房和父母一直在一起,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他那下面还有个弟弟,这是一。时间长了吃不到一起,说不到一块,久而久之闹矛盾。这里我听晓慧的意思,闺女养大不容易,有点舍不得,想多留两年,我想也可以,这样多给亲家预留个时间空间,准备准备,孩子们也能再处处,多了解了解,都有个时间,再相处,相互找找缺点,找找优点,计划计划他们的未来。
罗凤清一肚子清醒的模样,深度微笑地附和,那是自然,这是首先应该考虑的,有个儿子十年前就得开始准备。咱这,一般家庭,只要能做到,不用开口,不说量力而为,一定是尽力而为,高标准给孩子们办得风风光光,快快乐乐,把孩子们事儿办的顺顺利利,和和美美为双方家庭都喜欢看的,要说给人家有条件好的比,那咱没得一比,天下姻缘也没有统一标准,都是商商量量,做到最大限度的尽善尽美。
2、
蔡莉听的乏味,像这种乡里相亲见面,看起来气氛紧张,各揣目的,较劲着争取利益最大化的面子工程,其实也是一种流程,现实条件往往限制着他们的智慧,只要没有大的差驰,一般就是不了了之的往下走,即便是口才再好,说多了也没用,只落得一个“显眼包”、“漏球能”或“慎人蛋”的谈资。
乡土语言的杀伤力是很补刀入木的。
去了厨房,坐在长凳上和黄晓慧仰脸闲谈。说,妈!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个陌生人,好奇怪就跟他走了。
黄晓慧说,梦,是瞎胡扯,以前我梦见和俺那个表哥一起,后来给他说了,人家有了心上人,把我落个大红脸。
黄晓慧说罢,一脸黄焖鸡米饭的表情。
所有菜都上了堂桌,男人们开始吃饭喝酒的喧腾,蔡莉和黄晓慧在厨房吃了一把,去了菜园。蔡莉毫不关己又身不由己的一副温顺模样紧紧跟在黄晓慧身边。
深秋的午后,阳光暖暖的照在蔡河。菜园的大部分菜都凋零了,人字形的竹架,豆角藤和黄瓜藤像绳索一样攀援反复,黄晓慧把一根根竹竿拔了去,整整齐齐捋在旁,蔡莉抱到路边。待把所有藤子拉拉扯扯拽到路上,开始一镢一镢翻土时,远远的喜鹊一只只落过来,若无其事地在旁边的土堆上蹦蹦跳跳地寻找。
这时,小路上出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肩上挎着大包小包的走过来。用一副外地口音彬彬有礼地询问,婶!这前面就是蔡庄吧?你们认识黄裕庭和蔡顺澄两个叔么,说是几家要做家具的。
两个人一下明白了,这就是前几天黄裕庭商计要请的北庄木匠,这么年轻流浪的木匠倒是不多见。看着清瘦谦卑,直挺挺的身板,脸颊净洁,细脖高擎,目光柔和有神,长眉压睫。
蔡莉莫名其妙地胆怯起来,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
黄晓慧说,你是北庄过来的吧!就是我们家,还有几家也都要添换一些,等会我领你过去。
你叫啥名字?
我叫任羡之。
老家哪里的人?
湖北的。
木匠在地埂上放下肩挑手拿,坐在草窝处,很有感染力地交谈,引得黄晓慧连连夸赞说,还是你们在外常跑的会说话。木匠不好意思。
蔡河的坝顶上有两辆自行车推过河去的时候,庄子上传来巨大的倒树的轰隆声和一阵鸟乱,远远就看到无数黑点的鸟雀在高空中盘旋,有的就飞落在附近的松林处。
于东伟吃罢饭从庄子过来,一副不欢乐的样子过来,看到木匠,也坐在地埂攀谈。
就听木匠说,家里没地,跟着父亲学个手艺,父亲也在这边,离不远,我们走岔了,各做各的。从家里出来半年了,年底在约一起回去,也有在外过年的时候,干这一行已经四五年了,以前是学,现在可以自己做了。活儿就是个细心活儿,不难,就是手不快,但一定要让人家满意。
之后,于东伟邀请蔡莉去了后山,说去瞅瞅奶奶的馍拿回来没。
3、
夕阳、恋人、背影,没有比这更轻松的生活了,于东伟和蔡莉,一步一帧远去的背影,成了这个山村傍晚的时光流影。可能有美感,吸引了木匠一注一注的目光扭头看。
黄晓慧引导木匠回村的时候,蔡顺澄牵两头牛过来,准备上套轧黄豆。走到稻场,黄晓慧丢下篮子,捡起木杈,说,恁晚才过来,要弄到啥时候。
蔡顺澄愉快地说,说话呢,人家没走,我咋过来。但黄晓慧觉得他又借故偷懒,百分之百有多玩一会,最了解老公的,是老婆,但玩就玩了,多歇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最了解老婆的,也是老公。
蔡顺澄愉快地说,快的很,豆子晒一天了,磙两遍就差不多了。说话之间,老牛已上套,手中的皮鞭在空中一扬,抽出一道猪尾巴卷儿,就听“啪”一声,老牛惊的一泡屎没拉完,腰一凹,先走再说,石磙“扑扑腾腾”在后边从光溜溜的地面上斜入黄豆摊,黄豆杆一阵浑身碎骨的声音。
木匠早已放下行头,坐在桐树下的高坎上,双手抱膝,体现着自我身份的悠闲,蔡顺澄这时才顾上和他细嚼慢咽的交谈。
蔡顺澄说,树已放倒装了车,今晚他们就去街上冲木料,不耽误明天使,今晚你先歇一歇,我陪你喝两杯。
木匠高兴地笑道,不会喝呢。
黄晓慧说,大立柜得做两个,箱子也得做两个,我们也得留个使……
蔡顺澄回头问,小莉呢?
蔡莉这时候刚走上山坡。
蔡莉对身边的于东伟说,我奶天天无事忙。
于东伟说,这个年纪也指望不上她干什么,忙忙碌碌她自己的,落得一个身体健康。
冷落的小庙,有甚于无,灰黑的瓦脊,边缘没有一块是完整的,一副没人高的木门被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封闭着,没有人知道还能不能打开,但庙前的一个香火池,盛着少许灰烬,由于池沿高,任风吹雨打,总留下怀揣心事的痕迹。
池前,果然有五个蒸馍,三托二,突兀的样子如冈仁波齐山下的“玛尼堆”。
蔡莉一个个捡起玛尼堆的蒸馍,由于时间不久,蒸馍虽不至于隐藏热气,软乎乎的新鲜,白白的,圆圆的,一只手拿两个,手臂一弯,怀里又一个个地放,放了三个,一转身,于东伟看到,说,别掉地上,我帮你拿几个,伸手去摘蔡莉怀里的馒头,出手莽撞,蔡莉脸一红,身子一扭,给于东伟一个背,说,好了,不让你拿了,我自己能拿着。
天还早,但天边的月亮已早早地挂在高空,一点光泽也没有。不留心的人,看不到它,留心的人,觉得好美。美好的景致也只有在年轻人的眼里和心里,在成年人的眼里,那是岁月!
蔡莉说,大忙的天,玩太久不太好,要不,你先回吧。
于东伟说,好。馍给我一个吧!
蔡莉说,你要干嘛?
于东伟说,吃。
蔡莉说,不给。
回去的路上,蔡莉却一口一口把一个馒头吃起来,她吃的动作很机械,好像不是在吃,而是在想,她的目光落在小路的地面,好像地面并不能阻止她的目光继续坠落,坠落到无休无止的下限,成为一种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