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火

1.

隋想从旅途的昏睡里醒了过来,望着窗外缓慢流走的风景出了一会儿神,直到手机闹铃响起,才起身准备去餐厅用餐,隋想是个有严格时间观念的人,对早中晚的进食时间点都有严格的规定,即使是在旅途里也同样必须实行。

“我要去餐厅吃点东西,您累了,就请坐在这里吧。”

“太感谢了,您在哪一站下车?”

“大概还有一两个小时吧,你随便做,我打算去餐厅喝一点。”

说完,隋想就单手挎起了背包,径直走出了这节车厢。

隋想走进十一号车厢,选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他点了一个凉拌菜,和几个卤味,又点了一碗面,当然还叫了青岛啤酒与劲酒。他不紧不慢地开始自斟自饮起来。不一会儿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感觉全身松懈了下来,直到酒全都喝完,那碗面依旧没什么动静,他只喝了一点面汤,然后就匆匆结账走出了车厢。

他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已经被挤压褶皱的烟盒,

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一边慢慢悠悠地向吸烟室走着。

“您好,能借个火吗?”一个身穿套装的中年女人说道。

“没问题,不过,还是到吸烟的那节车厢再点吧。”隋想有所顾虑地把烟从嘴唇里取了下来。

“恩,好。你刚喝了酒?”

“是啊,看来我的呼吸里已经有酒精挥发的味道了。”

“恩,不过并不是惹人讨厌的味道。”

隋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样的对话,只好低着头继续往前走着。

“喏,你先点。”隋想把打火机递给那女人。

“谢谢。”中年女人随即准备掏出烟来,可上下搜索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掏出来。“不好意思,我可能除了借火之外,还得借个烟。”

“没关系,不过我抽的不是女士常抽混合型的,你可以吗?”

“当然,我也从来不抽混合型的。”隋想把烟盒送到她面前,让她自己抽出来。

隋想也点上,眼神不自主地飘向窗外。

“你哪站下?”中年女人问,好像在火车上闲聊,这一句都是最容易也是最必要的开场白。不分男女老少,只要搭话都要先说这一句。

“下一站应该就是了,应该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了吧。”

“喔,这样啊。”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还要在火车上呆一夜,我还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聊天的人了呢。”

“哈哈,聊天的人,你找错人了,我不擅长聊天的。”

“不擅长才好,出门在外遇到擅长聊天的人才是危险呢。”

“恩...大概是吧”

隋想显然是真的不擅长聊天,没几句就沉默下来。

“喂,你在想什么呢?”女人掸了掸烟灰。

“没想什么。”隋想吐了一口烟。

“年轻人总是爱幻想自己是忧郁的人的”

“我可不是。”

“别着急否认,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每个人必经的阶段,我年轻时候也这样,成天幻想自己的人生是悲剧的属性,稍不留神就会与内心的自己探讨生死轮回的意义。不过那段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年纪稍微上来一点,再忧伤的少年都会变回一个个最平凡最普通的人。当然也有一辈子都沉溺在忧伤幻想里的人的,要么是天生的疯子,要么就是天才的艺术家。

“你年轻的时候?你现在也不老吧。”

“瞧,还说你不擅长说话,你这句话可是很让人高兴呢,特别是女人,特别是我这样的老女人。”

“老女人?”

“恩,我今年已经三十七了。”

“实在看不出来。”

“哈哈,不用嘴这么甜的。”

隋想挠了挠脑袋,又沉默下来,隋想说的是实话,他实在没看出来这是一个接近四十岁的女人,或者是她的套装给她加了分,减了年纪。一身浅灰色的套装,下半身不是裙子,而是西装短裤,裤边在膝盖上一点点,刚刚好。不显得轻浮,也不会太拘谨严肃。

“你是在看我的腿吗?”女人说。

“哦不,其实,是的,我是很奇怪,怎么会有人穿着职业套装来挤火车呢?”

“我也是没办法,上火车之前,我背着包去上洗手间,结果洗手间里挂包的钩子突然就断了,包就掉在了地上,你知道的,那地上都是水渍,没办法我只好选择丢弃它了。”

“这样啊,可难道你是打算到火车上再换衣服的吗?”

“是啊,有什么不可以吗?我都是买上铺的票的,躲在被子里换,没人会发觉。”

“挺厉害的”

隋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女人在火车上换衣服的情景,又迅速打消了这画面。

“抽完了,走吧。”女人说。

“恩”

没走几步女人回头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没这个必要吧。”

“恩,也是,那就再见啦。”

隋想往自己车厢的方向没走几步又折回来。

“喂,这烟和打火机都留给你,我一会儿就下车了,你还要在火车上熬一夜呢。”

“不用了,我一个女人,借个火,借个烟,还是没问题的。”

“不,还是不要再跟别人借了,拿着。”

隋想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强硬,

俨然在刹那之间变成了一个大男人的形象。

虽然那年隋想才二十一岁。

隋想回到座位,刚刚那人已经在座位上睡着了,隋想没有打算叫醒,他怀疑,那人要么是太累真的睡着了,要么是故意装睡,如果是前者,隋想不忍心叫醒,如果是后者,隋想就更懒得搭理了。他尽量不去与其他乘客的目光接触,他知道周围人的目光里都投射出一种善意的嘲笑——“看吧,吃亏了吧,出门在外的善意,都是多余的。”

四十分钟之后隋想下车了。

“喂,小孩儿,等等我。”

隋想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是那中年女人,她的发尾有些卷曲,在风里跳跃起来。

“你不是还要在火车上呆一夜吗?”隋想略带惊喜地问。

“是啊,其实我原本就是从外面旅游完了准备回家的,不过现在想想,不如再玩几天。”那女人说话的时候眼神里露出了少女才有的任性的可爱。

“不回家,家人不会担心吗?”

“哈哈,当然不会,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还是一个小孩儿吗?”

“我已经二十多岁了,不算小孩儿了。”

“可在我面前,你永远都算是小孩儿。”

隋想与那女人面对面,隔着两米不到的距离,站在风里。

“你去哪里玩儿?”隋想问。

“你去哪里玩儿?”那女人问。

“我先问的。”

“可是,女士优先你不懂么?”

“好吧,我要先去找眼泪旅摄”

“眼泪旅社?什么怪名字,我直接订酒店吧。”

“不,那不是旅社,是一个摄影展。专门展出一张张哭泣的脸,男女老少都有,眼泪旅摄,摄影的摄。”

“听起来,好像挺有趣的。那一起吧。不过我还是要先订酒店,今晚我一定要舒舒服服的洗个澡。火车太容易让人浑身油腻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隋想问。

“冯娇。你呢?”

“隋想。隋唐的隋,想象的想。”

“哦...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你挺好的。”

任何故事的美好开头在时间的快进键里都会变成失效药,

所有人都无处可逃。

隋想觉得刚刚的酒开始上头了。而冯娇还想再抽一根烟。

2.

“我们探讨一下人生吧”

“人生从来就不是能随随便便探讨出来的”

“你一小孩儿,这么较真干什么...”

“可生活从来不跟你玩假的”

冯娇一边看着摄影作品一边跟隋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哎,不是叫眼泪旅摄吗?为什么没有一张是带眼泪的”冯娇说。

“前面三面墙上挂着的是快掉眼泪之前的人脸,从现在这面墙开始是哭完了之后的脸。”隋想说着用手指了指。

“你懂的还挺多,你也是学摄影的吗?”

“不是,我是学特大语种的。”

“特大语种?不是只有特小语种么?”

“特大语种就是...古汉语。”

“上帝保佑你能找到饭辙。”

隋想看了看冯娇,发现她的鼻头已经汗湿了,从背包里掏出湿纸巾递了上去。

冯娇接过,心领神会,不言不语地在从鼻头点到额头。隋想显然已经不想看摄影展了。

“垃圾桶在外面。”隋想盯着冯娇手上的湿纸巾说。

“好,那我们出去吧。”冯娇说。

他们打车到了酒店,冯娇只订了一间房。

隋想猜到了,但是不做声。

在一段刚萌芽的关系里,过分主动就会导致被动。冯娇身为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深谙这个道理,而隋想并不明白,他内心涌动,却因为胆怯而守着自己最后的底线。冯娇进了浴室洗澡,并关掉了手机。隋想把手机充上电,开始漫无目的地换着电视频道。

十来分钟后,冯娇穿着浴袍走了出来。

“别乱想,你知道的,我的衣服都丢在那个火车站的厕所里了,只能穿浴袍了。”

“你吃口香糖吗?是无糖的。不会胖。”

“现代人就是怪 吃块儿口香糖要无糖的,喝个饮料也要无糖的,又要甜味又要无糖,真是奇怪。”

“是啊,明明要喝珍珠奶茶,却又说不要放珍珠。”

“就是。”

说着,冯娇把口香糖丢进嘴里,边嚼着边去吹头发了。

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但太阳还没有完全消失,露着半张脸窥视着人间。

“你谈过恋爱吗?”冯娇晃动着吹风机,提高了说话的音量。

“谈过。”

“现在呢?”

“现在什么?”

“现在还在谈吗?”

“不,分手了。”

其实隋想并没有谈过恋爱,他被人喜欢过,但从未接受过异性的好意,他试图喜欢过别人,但从未追求过别人,但在一个成熟的女性面前,他不甘示弱。他必须用一种谎言来换取公平的眼光。他其实也想问,想问她是否结婚了,是否有孩子,是否家里的丈夫长在等待她的归来,但他不敢问,他不愿打破这样的状态,他害怕他的问题会提醒冯娇的底线与生活的真相。

“我结婚了。”冯娇说。

“不过没生孩子,医生说,可能我这辈子生不出孩子”冯娇说。

“不过我也不在意,也不想要孩子。”冯娇说。

冯娇的坦白让隋想有点不知所措。

“我的丈夫是个羽毛球教练,每天除了训练学生打羽毛球以外,就是跟几个朋友一块儿打羽毛球。他还不知道我不能生育,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呢。”

隋想不插话。继续让冯娇一个人把故事说完。

“这么说吧,我的丈夫总说我是个神经病,因为我整天都到处玩儿,对了,没跟你说过吧,其实我是个秘书,当然不是男权主义者脑子里想象的那种,其实我是个翻译,英文与法文的,日文会一点点,所以我总会跟着老总出差。当然,老总是女的。不过就算不是女的,也无所谓,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谁还能惦记我呀,不过我丈夫说,我就是个神经病,每天疯言疯语,人鬼不惧,就是不肯好好在家做一个贤惠的女人”

冯娇穿着浴袍显然有些热了,她扯了扯领口,打开了空调继续说。

“骂我神经病 就请把我当病人对待着 别扣了帽子 又装作不知道帽子哪儿来的,他还说,社会险恶,说我没有社会经验,没有遇到坏人,才会这么爱往外面跑,说得好像他多有社会经验似的,他一个教练能有什么社会经验,我看他只有会射的经验。”冯娇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口吻与用词有些过激了,她不确定面前这个小孩儿能不能明白她其实并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你什么时候回家?”隋想问。

“怎么了你?”冯娇说。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你别这样,虽然我并不讨厌你这样,但是你知道我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少男情绪与少爷脾气在我这里是无效的。”

“我有点饿了。”

“我也是,隋想,你能和我相处一段时间吗?”

“能。”

冯娇突然放下心来,用桌上的火柴点了一根烟。

火柴燃着,冯娇招呼隋想过来。“快来,这次我借个火给你。”

隋想点了烟,吸了一口,觉得自己的酒醒了。他发觉自己不再对这个女人有所好奇,他就像在看着一个苍老而赤裸的女体,有些贪恋,却谈不上兴奋,有些妄想,却又知道那不可能。他回过头看着窗外,他试图回忆起在几个小时前,在火车车厢里的那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一种诱惑,令人好奇而又警惕,让人误会,又不敢有污秽的念想。

但隋想也清楚的知道,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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