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一直以为她就这样活下去,在我们身边,管不了事但是关注着我们。我们忙的时候可以忽略她,空闲的时候她就在那里我们可以偎去她身边,想满足自己膨胀的尽孝感时,买点东西给她,不值什么钱,但是在她那里总能满足的让我们得意。可是,她终究创造不了神话,她的生命止于2015年农历的七月十二,止于93岁高龄。

15年的六月二十七上午十一时左右,我接到母亲慌乱无措的电话:你到固城来吧,帮(弟媳)看着孩子 ,我到你姥姥那里去,可能快不行了。之前为这样的电话我做过很多心理准备,可能下意识知道那一天终究会来。我收拾几件衣饰,把女儿托给她奶奶,不管她痛哭成何状我还是开车走了。

在固城和弟媳一起照看孩子,爸妈都随救护车去了医院,我只能时刻握紧手机等消息。陆续有电话来或者我们打去,先是呼吸困难但意识清醒,进去抢救室中间有停止呼吸和心跳,后又恢复但是失去意识,进去重症监护室两天,直到护士通知输不进液体可以出院了。

我是在七月初十这天下午接到母亲电话可以去家里,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姥姥。满屋的人围着,她躺在自己床上,胸口还有起伏,大家轮换着分秒不停地捏那个强制她呼吸的瓶子,妈妈跪在枕头旁边,趴在她耳边不停地呼唤着她的母亲。我忍不住扑上前去,姥姥,我来了,前几天我们还聊天来着。我跟你倾诉我不幸福的婚姻,跟你谈论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告诉我为了孩子要坚强能忍耐。我都听你的,因为我最崇拜你,你坎坷坚韧的一生经历我都当成了传奇。姥姥,你再看我一眼吧,让我摸一摸你骨节变形但温暖的手。可是,我被人架了出来,因为我那时有六个月的身孕。在门外忍不住,我绝望地跪地大哭。老天,忽然觉得我真的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带走她,她是妈妈最亲的人也是养大我和姐姐的人。她是最温暖的人,是我的依靠,是安全感。

跟很多孩子一样,我和姐姐几乎从婴儿时到入学年龄都是在姥姥跟前长大的。妈妈是她最小的女儿,所以我们年幼时她已不再年轻,六十多岁的老人精神矍铄地照看着我们。我睡过她的土炕,在她烟熏火燎的厨房捉迷藏。偷吃过她制作的美味豆腐乳,跟姐姐打架时踢坏过她心爱的瓦盆。我还下到她的小水缸洗过澡,从房顶跳下来吓得她心惊肉跳。我不记得她因为我的顽皮凶过我,但我记得她把好吃的东西留给我们吃。那时候很少有新衣服轮到我穿,但是清楚地记得有年夏天,她在村子里一个卖衣服的人那里给我买了一件背心……姐姐比我住得久在姥姥那里,所以她更爱她。工作以后,她不经常回来,但凡有机会回来一次,她给姥姥买镯子,衣服,拐杖等。重阳节时,她将姥姥的资料整理参加一个高龄老人活动,得到很多老人用的物品。姥姥不懂那些怎么来的,一个劲说,花太多钱了。有些物品她到去世也未打开使用过。而我,一直没给她物质上有多少改善,只是经常到她那里坐坐,跟她聊聊天,吃点她搁在箱子里好像总也吃不完的饼干,糕点,她看到我和孩子们吃东西,大概也是满足的。

    

她的人生几近走了一个世纪。

听母亲说,姥姥年幼丧母,生活贫苦,饱经战乱。豆蔻年华,嫁给姥爷,又要支撑起一个清苦之家。她生育了四子一女,均养活成人。她是女性中,极坚韧冷静的。据她自己讲,大舅是生在她从娘家回来的路上的。那时没有交通工具,她在娘家觉得有动静了,就往回赶,觉得是邻村一会就能到家。谁知路上撑不住了,自己找了个土坡挡风,生下了孩子,捡了瓦片割断脐带,把孩子裹在衣衫里就回家了。当时我听得简直目瞪口呆,不能相信。在那个年代,吃穿不保,土地少收,可想姥姥姥爷是如何艰难养大这五个孩子的。何况,姥爷脾气暴躁,好吸烟,身体差,一旦手里没钱买烟就要摔桌子砸板凳。姥姥也不和姥爷吵架,只颠着裹成粽子的小脚,摸索着赚点小钱的营生:喂两只小鸡,卖点一天天攒下的鸡蛋,纺花织布做成汗衫拿到集市上去卖。姥姥喂鸡攒鸡蛋,在我的记忆里是清晰的。因为我那时每天最大的欢喜来自,黄昏时从鸡窝里摸鸡蛋出来,狂奔去告诉姥姥今天又有蛋了。姥姥会接过去,乐呵呵地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然后放进一个麦秸做的草坛子里。至于姥姥自己做成粗布加工衣服,我就没有见过了。妈妈说那是她结婚前,都是和姥姥一起加工。过程之繁琐,漫长,是很多人无法想象的。先是把地里的棉花絮收集好,然后找加工坊脱籽,弹软。拿回家用自己的纺花机,一步一步加工成线。线做好了,布到另一种机器上,织布机。梭子来回穿,操作者手脚并用,日夜不停或一个月能织一匹粗布。之后就是简单的裁剪,缝纫,老人穿的汗衫子,大裤衩才能出成品。很多时候都需要晚上燃着煤油灯加班制作,所以我知道姥姥晚年时视力是特别差的,一直带着眼镜。

就这样,熬到孩子们慢慢大了。大舅娶了亲,二舅去当兵,三舅天天饿肚子受不了只好经常跟人家去下矿挖煤,四舅还是个毛头小子,却不想人生从未停止对这个家的刁难。文革期,大舅的媳妇是个忠实的毛主席语录爱好者,又是极霸道厉害的女人。妇德又差,动不动在大街上骂骂咧咧。大舅又是少言寡语的憨人,所以总制服不了家里的。姥爷却是个急性子爱面子的,又是大队支书,但他总没有立场直接教训那个女人,所以只能在家生闷气发雷霆。母亲说过,倒是三舅血气方刚揍过那女人一回。终于有一天,大舅的媳妇说,她的毛主席语录本本丢了,怀疑是三舅偷了。姥爷二话不问,把三舅捉来,棍棒铁锨一顿狠打。不一会儿,三舅就成了血呼啦看不清是人是鬼。姥姥拼命拦下棍棒,三舅被邻居老长辈拉走。谁也没想到,这一切被躲在柜子后面的四舅目睹,从此后,他吓得疯疯癫癫,发病时六亲不认,胡跑乱跳。经过这次事件,姥姥的家庭彻底被重创了。姥爷不久后竟查出得了癌症,时而去医院时而回家养着;大舅离了婚,那女人主动不愿过了;三舅带着一身伤,出走煤矿定居在鹤壁;四舅的疯癫得不到好的治疗,逐年恶化,越发不知人事。姥爷熬了两年,还是去了。那时姥姥六十多岁,大舅再也没能成亲,孤独过了十年。后来三舅做主从鹤壁的山沟沟里买了个,很丑的老女人给他。所幸老女人很善良,也是温顺的,和大舅相伴二三十年,至今还在一起。二舅三舅陆续成了亲,各自分开过生活去了。母亲嫁给了父亲,生育了我们兄妹三人。我们仨,年龄差距不大,小的时候养起来,经济负担都是很重的,所以母亲把我和姐姐常年放在姥姥家,她才有精力养小弟和做农活。

等我和姐姐常住姥姥那里时,四舅已经目光呆滞,傻笑几乎不能言语,左手腕经常被拴在院里一棵树上,行动之地不足两米。我那时是极怕他的,把他归为会伤人的疯傻一类。姥姥让我送饭给他,我也是快速放到他跟前的小凳子上,赶忙跑开的。他会呵呵傻笑 ,有时也会猛的叫一声,有时却很安静伸出黑黑的手给我糖果,我以为他不会说话,就对他摇摇头。他有时急躁起来非要给我,急的像要扯断绳子似的,我就大喊姥姥。姥姥放下活跑来,先呵斥他停下来,然后才能靠近抓住他的手,低声安慰他。如果不管用还是犯病了,姥姥慌忙之下就把自己的手垫着衣袖伸他嘴里,怕他咬断舌头。如果他安静下来,就又恢复了两眼无神,低垂着头抠指甲。有时候,姥姥会给他草辫子让他编,他做工很细致,捏得很紧。天黑了时,姥姥给他解开绳子,领到屋里,在他床上铺几层厚厚的干燥麦秸,因为他晚上可能会尿床,而且他的房门是必须锁上的,因为一旦他出去方便,很可能就离家找不到路了。我印象中,爸爸和二舅去找过他好几次,那时都是骑自行车。他们一路找一路问,去鹤壁,山东,铁路那里,山沟里,一次次把四舅带了回来。就这样,姥姥带着傻舅舅,相依为命又过了十多年。我高中时在县城上学,有一天,姐姐告诉我,四舅没了,妈说别耽误我们上学又不大过(大办丧事),就让我们别回去了。我蹲在地上止不住得哇哇大哭,恨自己还没给他买过一颗糖,没跟他好好说过一次话,他甚至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后来知道,他的坟地还不能挨着姥爷(在我们来家这里,一生没有成过亲的人是不能入祖坟的),我曾经对着大人们吼,他一辈子已经够苦了为什么死了也不能在家人身边,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在荒地野岭吗?那时,大家都面露悲戚不说话,姥姥没有流泪只一遍遍擦拭着四舅的照片。

姥姥七十多了,送走这个苦难的儿子,她已满头华发。所幸她那时身体康健,行动自理,丝毫不用儿孙们操心。但是她的腿脚已经不允许再下田做农活,所以农忙时她要求把庄稼果实拉到家里庭院上,她一点点剥玉米,摘花生,晾晒,装屯打包,做得有条不紊整整齐齐。农闲季节,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成天坐在廊下晒太阳编草辫。妈妈把她接来身边住一段时间,她也是闲不住。那时我刚有了大宝在娘家住,成天带孩子累得不行。姥姥一看我离手,赶忙过去帮我哄孩子,甚至我上个厕所回来,她老人家把孩子都抱了起来!吓得我够呛。她还变得爱管事,我们做个什么事她都要观察一番后,给我们点建议和唠叨。我们要是不听或者反驳了她,她也呵呵笑笑,不生气。

她的口头禅是“忘了忘了”,其实她到去世都没有真的糊涂。她七十多岁时,曾经有过短暂的高血压症状,但是后来没有持续用药竟然也没有再发病过。她不给孩子们添一点麻烦,去世昏迷前那个早晨,表姐说她还在打扫院子,只说有点胸闷。表姐打了120电话,推上救护车时姥姥还说没事,去了输输液体就好了。谁知竟没有再醒来。妈妈几乎都没有伺候过她,因为她一直干干净净。去世时,安详又平静,我坚信她去的是天堂。

爸爸曾和我探讨,为什么姥姥得以高寿,无疾仙逝。我说,她数十年坚持喝牛奶所以身体好。爸爸说,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一生坚韧,再多的苦难都能选择性忘记,再不平的人事她能看开放下。是啊,她名字“青梅”二字,自己也活成了一树梅花。

姥姥去世快四年了,我相信她在某个,世间以外的地方和暴躁的姥爷,和善良的傻舅舅

,温暖得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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