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秋季,我参加了惠顿大学“惠顿在芝加哥”的项目。这个项目的初衷是让学生们有机会在美国大城市里进行沉浸式地学习、实习、生活,由此体验美国大城市的千姿百态。当时身边的小伙伴选择出国交换一学期,而我自己本身就是在异国他乡学习,所以选择了去更加了解我身在的美国社会。其实这是在表面的漂亮话,实际目的是它能够让我在上学期间满足我毕业实习和通识课的要求(一般实习都需要在寒暑假完成)。
原本我是带着非常轻松的心态去参加这个项目。最后它却成了我大学生涯中对我影响最深的一学期,重新构造了我对美国社会的看法,让我对慈善、社区发展有了新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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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学社会学教授Janet L. Abu-Lughod曾经这样描述芝加哥:“芝加哥优雅浮华的灯光下,映射出的是被深深埋没的后台影子。”(Chicago is an elegant façade and deeply shadowed backstage)。这句话呈现出的是当今全球化城市经历的一种社会分歧现象(Bifurcation of Society) 。城市由底层收入人群和高收入白领人群组成。白领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需要大量的蓝领支撑。一张U型可以简单地表达出这种关系。
Bifurcation of Society
图中高收入和低收入家庭在城市里的占比最高。中产阶级家庭大多数则搬离市区,到郊区生活。
芝加哥,乃至所有美国大城市,都会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社会工作者居住的社区和人种、社会地位息息相关。在芝加哥,高层阶级基本是白人,居住在市中心及北面;底层阶级分布在芝加哥西面、南面,大部分属于有色人种,而且人种的过渡也有一定规则 - 先是亚裔社区、再是拉丁裔社区、被最边缘化的就是黑人社区。每一个社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有着自己的运营模式和文化,且互不来往。
我曾经寄宿在芝加哥Oak Park社区的一户人家里。街的对面就是Austin社区。即便只是隔着一条三分钟行走距离的街,Oak Park和Austin的却是隔之秋毫,差之千里。
Oak Park作为在芝加哥西边的第一个郊区,拥有着方便的交通和优良的居住环境--冬天行人道竟然还配备地暖系统防止结冰。白人占总体居民的70%,每年家庭收入中间数约为9万美金,房价约为40万美金。而Austin黑人占总体的93%,家庭收入中间数约为3.6万美金,房价约为25万美金,犯罪率更是高出全国平均水平153%。正是这些数字使得大多数住在Oak Park的家庭开车回家时都要绕过Austin。
相信很多家长在学生初来美国时,就提醒他们一定不要去城市中的危险地带。哈佛大学社会学系教授Ryan D. Enos在《我们之间的距离》(The Space Between Us)中写道:“地理空间造就了社会认知。” (“Geographic space structures social cognition”)。媒体和大数据形成了我们对某些社区先入为主的观念。随便抽出一张美国大城市的地图,通过地图描述的人种、收入情况,我们在无意识中就为某些社区和居民贴上危险的标签。也就是说,在我们真正和某些人进行面对面的社交之前,我们的脑海里已经为我们构筑了和这些人的墙壁。这些在脑海里的墙壁又间接影响到经济、政治政策。
美国1930-1970年代的“划红线”(red-lining)政策相信很多人并不陌生。银行根据种族人口的组成来确定这个社区适不适合投资--就算收入和房龄都在差不多的水平下。在评估文件上,直接把“Nigga (现在的黑人冒犯用用语)”和“高风险”划上等号,在少数种族的社区边缘划上红线。银行拒绝给红线内的居民提供贷款、保险服务,加剧了种族间的经济、生活不平等。
我的城市研究教授曾经参加过芝加哥的社区建设相关的政策项目。就社会发展贡献来讲,他对芝加哥大学的评价是负面的。芝加哥南面当属芝加哥大学所在的Hyde Park最富有。在计划建设轻轨红线的时候,Hyde Park的居民(通常为教授和学生)拒绝在Hyde Park设立站点。原因为Hyde Park的居民基本都有车,不需要公共交通。在Hyde Park设立站点,会让周边社区的人群有机会“入侵”Hyde Park,犯罪率就增高了。再后来芝加哥大学拒绝资助建立创伤中心。创伤中心的目的是为了能让受致命伤的人员得到及时治疗,需要出动直升机和优秀的医疗资源。在暴力冲突频发的南部,唯有芝加哥大学的经济实力才能负担得起。十几年一次又一次的提议,最后终于在2018年才被芝加哥大学同意,并真正落实。
隐形的墙壁让我们对事物产生偏见。这点在另一位哈佛大学教授Robert Sampson的《伟大的美国城市》(The Great American City)一书中也有提到。他举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一副墙上的涂鸦,在白人社区里可能就是一件艺术品,而在黑人社区里就会被认为是一群不良嗜好的青年破坏公物的行为。我们的观念使我们尽可能远离某些社区。事实上,游客也经常被当地人提醒不要去某些社区。在消费者不聚集、资金不流入的地方,还有哪些大企业愿意投资呢?这就导致了一个死循环。没有商业的地方,就没有工作机会;没有工作机会,生活水平就无法提高;生活水平无法提高,消费水平不够,就更加吸引不到资金投入。很多人把社区贫困的源头指向黑人好吃懒做的生活方式,却忽略了宏观因素带来的外在影响。
当然,美国政府意识到了这种循环的社区贫困现象。美国房屋与城市发展部门(The Department of Housing and Urban Development)政府在1994-1998年在美国五个大城市内进行了一场名为Moving to Opportunity(MTO)的实验,实验目的是要找出集中贫困到底是由于环境因素还是由于家庭个人因素。这项实验让符合资格的低收入公共房屋的家庭,通过政府赠送的房屋补贴,搬移至经济条件更好的社区,来实现家庭生活水平提高的目的。结果却不尽人意。经过4-7年的跟踪调查发现,虽然MTO让实验对象在精神方面更加健康以外,但家庭收入、儿童教育表现、失业率、身体健康并没有好转的迹象。报告以这些指标和环境变化没有太大关联作为结论。实验同时指出,在贫困率低于10%的社区当中,大部分家庭还是会选择搬移至少数种族居多的地区。在4-7年中,这些社区的贫困率也在持续升高。虽然报告并没有明确指出种族与贫困的关系,但是作者提醒决策者在制定脱贫政策前,最好考虑除贫困率以外的其它因素。这句话按我的理解,作者在暗示少数种族越多的地方,贫困率越高,搬移至这些地方的家庭脱贫率也就越低。
该报告并没有深入探讨为什么低收入家庭会搬移至或重新回到少数种族居多的社区。报告发表的十五年后,Natalie Y. Moore用叙事的角度重新看待房屋津贴带来的影响。在她的The South Side一书中中,她根据2018年芝加哥房屋管理局(Chicago Housing Authority)的数据发现,单芝加哥南面的South Shore社区(3487户)和西面的Austin社区(3103户)领受“第八条例住房补贴”的家庭数量就已经大幅度超过芝加哥最富有的、白人占多数的19个社区里领受房屋补贴家庭的数量总合(2357户)。在黑人占多数的社区中,领受房屋补贴家庭的数量在十年内上涨了24%;在白人占多数的社区中, 这个数字在过去十年中下降了25%。
Moore以记者的身份采访了一位在黑人社区中领受房屋津贴的黑人单身母亲Nowling。她提到自己在社区中被别人歧视的现象。“大家总有一种对于‘第八条例房屋补贴’领受家庭的刻板印象,觉得我们就是好吃懒做、不干净、没有受过教育、不会照顾自己、孩子就更是野蛮。我们会撒谎,并依赖着社会保障过活。” Nowling在生活条件好的社区根本找不到愿意收留她的房东。
在这本书中,Moore也提到那些搬至郊区生活的房屋补贴家庭。郊区的生活对于负担不起车子费用的家庭来讲实在是不方便。虽然工作机会有所提高,但是在交通上、购买生活用品上所花费的时间成本,实在是不值得一位需要照顾家庭的母亲去换取那一点微薄的薪水。这一点也解释了少数种族社区回流的现象。
即使是实验过后20多年的今天,这座脑海里隐形的墙壁依旧存在。因为课程设置的关系,我经常要坐芝加哥的红线从北部乘到南部的社区。一开始以白人为主的车厢在Loop大换血,变为只剩下黑人的车厢。这种转换是一瞬间的,也是非常直观的。我也被黑人从头到脚审视过一番--作为车厢中唯一的亚裔人。好像我就不应该存在那里。
隐形的墙壁伫立在芝加哥各个社区的边界上。这堵墙是选择性的被建造。有钱有权有势的群体,选择性的去回避、无视身边邻舍所经历的困难。虽然奴隶制度已被废制多年,但当年的个人性歧视已转变为社会性歧视(systematic discrimination)。我们不知不觉都可能被卷进歧视的洪流中。而这个“不知不觉”才是真正可怕的。
上半年,George Floyd事件在美国闹得沸沸扬扬。一位白人警官在不顾Floyd的恳求下,就这样闷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以此为导火索,动乱、抗议席卷了美国所有的地区。我观察到身边不同群体的人,所关注的点也不相同。在国内的亲戚朋友更多的是关注自己孩子在美国的安危,留学生群体在社交媒体上报平安、发布有关所处地区的安全信息。我的一些美国白人、亚裔、拉丁裔小伙伴,是一些极具正义心的人,在社交媒体上为Floyd伸张正义。我的美国黑人朋友就更是如此。作为一名留学生,我原本有权力选择不去掺和美国的事情--甚至在参加“惠顿在芝加哥”前,我的想法有可能是,为什么美国人总要把事情归于到种族不平等上,如果换做是一名黑人警官杀死一名黑人,还会闹得这么火热朝天吗?
了解过后才明白,Floyd事件只是一个象征,代表的是自美国开国以来黑人几百年受到的不平等对待。人们通过Floyd事件发声,为了要让之前像我一样“不知不觉”的人们听到几代人的呐喊,为推倒那堵隐形的墙做出一点点的努力。当我所关心的人正在伸张正义时,我也会不自觉的就和他们站在同一战线。在了解过后,他们的事情不再是他们的事情,而是变成我们的事情。下次聊一聊为什么推到这堵墙壁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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