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一天傍晚,六点一刻,骄阳沉落时不小心把云“烧”了,闹了场“火灾”,因为那云一朵一朵的连在一起,像篱笆一样围着世界走了一圈,所以一圈云都烧红了,所以圈里的楼房也红了,圈里的人也红了,连河里的水都红了。日里骄横气焰的太阳这时却成了缩头乌龟,毫无担当的没了影。阿城看着那一片红,没有怪罪太阳,心里倒浮出了个怪想法,他觉得太阳说不定是个受了冤屈的大头鬼,这把火未必就是太阳干的。你想想,这么干燥的日子,星星之火尚可燎原,这世上又不单只太阳有火,煮饭的厨房有火,抽烟的手里火,不抽烟的人心里还有把火呢,所以人人都可能是纵火犯,你再看看人们面对“火灾”的表情,他们无不展现出叹服的神色,甚至是喜闻乐见,甚至是享受,像看见了一幅艺术品一般,像看到了梵高的画作一般,这分明有诈。
“火灾”前的三个钟头,三点一刻,太阳肆无忌惮的发光发热,天空像漂过一样,有云和没云的地方一样白,白的快曝光了。阿城早早下了班,这是他平生最早的一次下班,他曾以为如果可以这么早下班,他一定会坐在深圳地铁空荡的座位上,翘起二郎腿,吹着凉空调,一路哼着小曲,那曲音定会飘然入耳,婉约动人,说不定会飘进某某星探耳里,让他感天动地,进而一颗璀璨夺目的新星就会被挖掘。但事实当然不是这样,首先他这么早下班就不觉得开心,因为他通宵熬了一夜,而后又再奋斗了大半日,结果还是没把工作做完,没法子,太累了,回家睡一觉再说。再来,这时的地铁虽不叫拥挤,但原本以为空荡的座位上却坐满了屁股,各式各样的屁股,有胖有瘦,有老有幼、有中有外,冥冥中不知是什么神力在排布着这些屁股,可以让大小不一的、陌生的男女屁股这般有序、合理地把座椅上的空位布满,不遗一丝余地。阿城的屁股没能排在座位上,还得悬着,地铁里站的位置很多、很空,阿城却觉得比高峰时还难受,他没心情哼曲,只在嘴里碎碎骂,骂那坐在座位上的屁股不解风情,骂那悬在半空的屁股没有好运,一股股焦躁的热浪在他体内翻滚,他感觉自己像在蒸发,浑身散发着热臭。
四点一刻,阿城回到了城中村,离家还剩500米,他搜摸了两个裤袋,烟抽完了!他习惯地走到路口的美佳佳连锁便利店,道:“拿包烟。”那店员小妹列出一嘴白牙,笑道:“不好意思啊,1906没货了,要晚点哦。”阿城心里嘀咕,老是没货,你他妈开什么店的,只是看着小妹齐整的白牙,心里没了火,说了声“好”便走了。出来十几步又见一家便利店,这是一家私人经营的便利店,十多年前,这样的店很多,并不是指数量多,而是说便利店多是私人店。不会像现在这样,一条百米不过的街,便有五家便利店,其中四家是连锁。
阿城向来不在这种店买东西,他见过这店老板,一个五、六十岁模样的老头,一个国语不太利索、经常显得有些紧张的老头。他觉得那老头眼神里透着某种狡猾,似乎无时无刻在琢磨着事情。老头每天会沿着百米不过的街来回巡视,查看其他店的生意情况,看到有人从别的店里消费出来,他甚至还要上前问几句,“你买这个多少钱啊?”“我店的东西还便宜5毛呢。”“以后可以来我店里买啊。”阿城不喜欢他,觉得他卑微兼猥琐,自然也觉得在那买东西没什么保障。
只是今日的阿城太疲了,不然再往外走几十米就还有两家连锁便利店,只是阿城却不愿意再多走几步了。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店,一进门,阿城就后悔了,这确是一家很私人的店,私人的格调,私人的味道:四条自选货架并列格出店里的五条细长巷道,道宽刚好一人身,朝向的关系,在这快曝光的白天里,那巷道深处仍显得幽暗,或者说是感觉上的幽暗,各种货物满铺在锈迹斑斑货架上,却没有几件物什让人有购买的欲望,各种饮料箱子、杂物挤放在货架脚边上,门口处的冰箱把手缺了一角,透过水汽朦胧的玻璃面,可看到各种冷藏的饮料和一束青葱,这青葱夹放在两排饮料的空隙里显得格外翠绿鲜嫩,一看就知道是店家精心而为,说不定是要留着宵夜下鸡蛋面用的。
阿城进了店门若空手出去总会觉得不好意思,算了,一包烟而已,道:“老板,拿包1906。”坐柜台的是老板娘,一中年妇人,体态丰腴,她正看着电视,知有人买烟也没答应,她没从烟柜取烟,而是俯身从柜底掏出一盒烟,熟练地往台面一抛,一道自下而上的小小抛物线在阿城眼前划过,而后一包1906烟直立在柜台上。阿城对她的服务很不满,却没胆对她发火,因为他觉得那女人骨子里有一股子盛气,她一边嘴角总是微微上扬,想必也不是好惹的,只得淡淡的道:“多少钱?”老板娘还是看着电视道:“十六块五。”
十六块五?阿城向来买都是十七块,市内买还得十八块,这破店反倒还便宜5毛?不都说烟是薄利的货吗,这么贱卖,他还赚什么?阿城不由地想起那老板狡猾的眼神,然后狐疑的看着这包烟,掏出了二十块,找回了三块五。他立马拆开烟,点了一根,一吸,果然不对味,再吸,呛的喉咙痒,三吸,不能再吸了,阿城有些愤怒了,甩掉烟头,将那包烟扔回柜台面,不满道:“这烟有问题啊。”老板娘这才缓缓回过头,正眼看了阿城一眼,冷冷道:“什么问题?”阿城更气了,强压着火道:“这是假烟。有问题的烟。”老板娘指着墙上挂着的证件,还是冷冷道:“这是烟草证书,你可以去查。我这的烟没假烟。”阿城火大了,怒道:“查个屁,你的烟就是假的,抽那么多年烟,真假我还分不出吗,不用多说,退钱!”老板娘也不是吃素的,她猛地站起了身,阿城感觉有一股阴风袭面而来,她像只被惹怒的熊,忽然占据了阿城的所有视野,她大声道:“我这是烟草公司的烟,没有什么假烟?你找茬是不是?我不怕你,我这没假烟卖,要买都没有、你说假就假?你是什么人?”老板娘的中气很足,有河东狮吼的气势,引来路人驻足。阿城不愿气势输给她,也吼道:“你不用凶、我也不怕你……你卖假烟还有理了是不是,这分明就是假烟,我抽这烟都十年了,没试过一入喉咙就痒的,味道也差的远……你卖假烟还这么凶,什么态度?”
两人看似打仗的阵势,驻足的路人越发多起来。这时忽见一人从巷道深处箭步走来,人影未定就听他激动道:“你们这些人、找茬的人、我不怕你、我这不卖假烟、不信你去问、你问、现在问,我在这做了二十年生意了、你可以去问。”阿城定睛一看,是店老板,老板气的“手舞足蹈”,这让阿城有些怯,他平和一下声音道:“要不你自己抽一根,我没骗你,这烟就是有问题。你自己抽一根。”老板先是使劲地点点头,而后又用力地摇摇手,依然激动道:“我不抽、我不抽,我这不卖假烟,你、你别想找事。”阿城委屈道:“老板,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着,你说我闲着没事来说你的烟有问题干嘛?是不是?”老板娘大喝道:“你们就是吃饱了撑着,三头五日不来闹一闹就活不下去、就不开心。”阿城心中的怒火又烧了起来,大拍一下柜台,骂道:“你个肥婆,卖假烟还这态度,我原本想跟你说一下把烟退了就了事,好、你既然这样,我现在就举报你。你等着。”老板娘豪不示弱,也大拍桌子,骂道:“你拍桌子我就怕你?你打坏我桌子我就要你赔、我告诉你……你去投,马上投,我等着你这瘦皮猴,看你这作死的穷鬼怎么闹,正经事不做,老想着讹钱,我不怕你们。”老板也跟声道:“你投去,赶紧投去,我这没假烟。巴不得你去投!”
阿城移步到店门口打了投诉电话,电话很快接通,阿城激动的与消费者协会沟通了一番,得到的答复是:本月是深圳消协行动月,您的诉求我们将24小时内为您处理,稍后请留意接听电话,我们同事将尽快跟您联系。听完后,阿城心中一片大喜,像沉冤得雪一般开心。不久,一通电话打进,阿城连忙接起:“你好。”
“你好,请问是阿城先生吗?”
“是的,是的。”
“您刚刚向消费者协会举报了买到假烟的事现在由我跟进,请问你是在哪买的烟?您本人还在附近吗?”
阿城故意把话音放亮,巴不得全地球的生物都能听见,他把自己所在的地址、店铺和买到假烟的经过都一一说明。
“好的,明白了。如果您现在有空,我们可安排附近的同事过去为您现场处理,大概需要等候一小时,请问您现在方不方便呢?”
阿城高声诵道:“好的,我方便,我等你们来,请你们尽快过来处理。”阿城挂了电话,回望了店中老板和老板娘一眼,在阿城眼里,此刻的他们像是个畏罪潜逃的犯人,只是他们注定逃不了,所以他们心必定慌的很。这时的阿城有种别样的得意,甚至是轻佻,他好像打了场胜仗,又好像看到仇人上刑场,整个表情都在无言的诉说:招惹我,你就等死吧。
老板和老板娘这时也没了盛气,只在嘴里碎碎叨叨,老板娘开始收拾柜台下的烟,她陆陆续续将一些烟收拾出来,放进了一个小箱子,又将烟柜里几盒英文字符的烟也一同放进小箱子。而老板则在一旁翻箱倒柜的找货单,一张,两张,三张……阿城看在眼里,心想,还敢说你没卖假烟?没卖假烟你们用得着这样慌里慌张?不是心虚是什么?想到这,他摸了摸裤袋,哎,不好,那包假烟扔回柜台了,如果也被收了,岂不是死无对证?他盯着那包烟,却发现没人动它,也不知是老板忘了,还是真没想动。阿城想过要拿回,但又觉得不妥,人家都没想收,自己却拿它当回事,就显得小家子气,这样岂不要被小看?这太煞威风了,不行,就悄悄这么盯着,他敢动,我再动,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五点一刻,阿城还站在店门口,他等着那个可以为他伸张正义的人。但一个钟头的等待里,阿城偶尔会觉得尴尬,心想,这是什么事?一包烟的事而已,至于吗?躺床上睡觉不更好?不过真就一包烟的事吗?不,不,这可不单只一包烟的事,这是一件事关正义与邪恶、事关大众福利的事!他来回调整几个站姿,叉腰、抱臂、深蹲。他偶尔又会觉得芒刺在背,然后回头一看,也没人在看他,那老板娘又在看电视,老板又没了影,那包假烟还是放在柜台上,期间有人进出买东西,始终没人去碰那包假烟。阿城的热情渐渐的消减,他开始问自己,那烟有多假?抽起来是有点假,但好像也没那么假。毕竟只抽了两口,记得不是很清了,如果再抽几口,肯定可以知道……不,不需要,一定是假的,他们方才慌里慌张的收拾就是证据,他们的烟必定有问题。
再过不久,一辆车身印着“消费者协会”字样的比卡车驶进了这个城中村,他在村里兜了一圈没发现停车位,最后只好跟着一堆乱停乱放的车一样停在路边。阿城从他一进村就跟着走,跟着它绕村子一圈,他像迎接某个领导贵宾一样,生怕他走丢了。车上的人下车后,见迎上来的阿城,抱怨道:“这地方停的什么车,乱来的,怎么都不好好管管。”阿城尴尬的点点头,仿佛那些乱停乱放的车都是他的。那人又道:“是你投诉买假烟的?”
阿城点头道:“是的是的。”
“那带路吧。”
阿城将消协的人带到那店,已没了一开始的得意。大概他以为消协会来一批人,至少也得两个吧,他们会关切的询问自己,安慰自己的情绪,然后展开专业的查询……
消协的人对老板娘说:“请出示你的烟草证和营业执照。”
老板娘关了电视,激动道:“证都在墙上挂着。我这边的烟都是烟草公司拿的货,二十年了。他还说假。你要给我评评理。”
老板这时又从巷道箭步走来,激动道:“我这不卖假烟,都只卖烟草公司的烟。你自己看。”
消协的走近证件看了看,拍了照,又在簿子上抄了抄说:“现在有人投诉,我就必须过来。你们别激动好不好。”说着又对阿城说:“你过来一下,你买的烟给我看一下。”
阿城从台面拿过那烟,手一抖,掉在了地上,他连忙捡起递上。消协的打开那烟闻了闻,又拿出一根将烟叶搓开,然后指着烟柜里的烟道:“那两包拿给我看看。”老板娘拿了给他,他将那两包烟拆开后闻了闻,又将烟叶搓开,又道:“我看看一整条的。”老板娘不情愿地从柜底拿出一整条的1906,里面还剩六包,他看了看包装,看到了透明纸上印着“SZYC”四个英文字样,他又从里面掏出一包,又拆,又是闻一闻,又是搓开烟叶。这时老板拿出一沓进货单伸到消协脑门前激动道:“你先来看看,别忙着拆。这是我们从烟草公司进货的记录,都有记录的,你看。”
消协的接过货单,道:“好,好,别激动。”
而后,他转身跟阿城说:“验过了,他们的烟确实是烟草公司的货。”
阿城睁大了眼道:“你验过了?就这么验?”
消协的道:“就这么验,还能怎么验。”
阿城一下火又起来了,急道:“这是什么验法,你会不会抽烟,就这么闻一下、搓两下就知道真假?”
消协的也没好气道:“照你这么说,扫黄的还要会嫖妓才行?验就是这么验,你还想怎么验?人家证件齐全,烟也是烟草公司的烟。”
阿城大急道:“这烟分明就是假烟,就不是真烟。我每天在隔壁美佳佳买烟,怎么会不知真假。人家的烟是真的,这里的烟就是假的。”
老板娘怒骂道:“那你怎么不去美佳佳买,干嘛跑这来?美佳佳、美佳佳、你以为美佳佳就全在烟草拿货?还不是一样外面拿的货,来骗你们这些蠢猪。”
老板也怒骂道:“美佳佳的烟才更多不是烟草公司的烟,我拿货的难道我会不知道,你们就是爱找茬,怎么不找美佳佳的茬、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这时的阿城被这左右一激,头脑发热失了理智,他歇斯底里起来:“草、草、你们、就是你们是将假烟收起来了,你以为我没看见?那些就是假烟,你们就是奸商。”又对着消协的人咆哮:“你他妈快查查,他们将假烟收到一个小箱子里了,我都看见了,你查查就知道了。快查。快!”这时驻足看事的路人围满了一圈,大伙见阿城这般,都有些怯了,老板和老板娘不敢发声,消协的也惧了,他忙将阿城拉到一旁柔声安慰道:“您先消消气,只是您说的搜查,我是没这个权利,这是警察的权利,实在不行您可以报警,其实,这事犯不着搞得那么大,您看,您下午投的诉,我立马就到了现场,都按规章制度办的事,我也就只能这么干的。而且您也看到,我不也拆了他们几包烟了吗,事实上,他们损失比你还大。您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您看怎么样?”
阿城见众人都没再嘲讽,心情也就平复了,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当众失态,想想不过一包烟的事,倒显得自己小题大做了。他现在只想挽回点面子,然后赶紧把事了了。他走回店中,拿起那包假烟,正气道:“这包烟,就是有问题,不管你们承不承认。”说完,他把烟朝门外一扔,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阿城走后,消协的也走了,消协的走后,老板娘出来骂了几句,又开电视去了。老板将被消协拆开的几包烟收了起来,这天,他不打算巡街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开,只剩下几个小学生,一学生道:“刚才那个人好像是小雪的爸爸。”另一学生道:“没错,就是他,我认得他。他为什么把烟扔了?”又一学生道:“他是掉了吧,不是扔的吧,咱们还是给他送回去吧,我知道她家在哪。”
晚上七点一刻,火烧云终于烧成了灰烬,一点星火都不存了,天色这才暗淡下来。这时阿城心中的怒火也彻底熄了,他平复好心态,这才准备回家。他刚进家门,又想起身上没烟,实在太累,不想下楼,看到孩子正在矮桌旁写作业,轻声道:“小雪,下去帮爸爸买包烟好不好?”妻子听了从厨房探出头来喊道:“还买烟,桌上不是剩了一包没抽完吗?老是买烟买烟,到处都是你的烟。”阿城一看,果然不错,他嘻嘻一笑,拿起一根,点上,一吸,激动道:“妈的。这真的跟假的一吸就分出来了。以后打死也不去私人店买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