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一股迫切的骄傲见他，仿佛要从脚趾开始透露出她巨大的改变。他的眼睛在黑框眼镜之下仍然闪烁着平静的好奇。他们并排坐在一家餐厅的吧台，面对着透明的窗户，看见来往的行人，也被来往的行人看。

“你今天很漂亮。” 他首先打破平静。

她习惯性地对突如其来的夸赞不知所措，然后才反应出来一声谢谢。她寻思要从何处开始讲起，那些在她的身体、内心深处积攒的变化，该怎样传达给他。他们只有半年未见，她却觉得他不一定真正能认识她了。这样的想法令她感到一丝轻微的疼，她不想打破往日他们之间紧密的连接，即使那是半年前她的感受。

“谢谢，这大概是因为现在的我很幸福。” 她想要引出她生活的现状。他仍然像从前那样理解她细微的用意，已经摆好了准备倾听很久的姿态。

“ 我仍然像从前那样渴望与他人建立深刻的联系。但是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光的质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我鲜少觉得什么想法是真实的，因为你知道，我的思维、情绪总能在一小时内跌宕起伏。但是这些起伏也没能改变一个事实，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光的质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让我猜猜看，你大概会看书，会拉琴，会拉伸身体。你还会写作，正如现在，你创造着这场谈话，我们的相遇。但是这些事情也是你一直在做的，不是吗？”

“其实你猜的不错，我闲暇时期的活动，大致是这些。不太一样的是，这次我不再是为了培养有益的爱好而做。我是在心灵与身体的推动之下，去做这些事情。当我兴奋的时候，当我不安的时候，我会看书，因为它令我迅速地平静下来，进入百无聊赖的深海。当我缺乏动力去学习，我会写作，因为它给我刺激。我不知道我会在写作中发现什么。当我想要表达自我的时候，我会拉琴。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造成琴音的不同。当我疲倦、想要与身体重新连接的时候，我会拉伸。因为这很放松，在轻微的疼痛下，我放下了一切。它们渐渐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定，更不会羡慕他人，害怕他人，揣测他人，判断他人。我开始变得有耐心，我知道好的事情需要时间，但总是会回来。”

他挑了挑眉毛，说：

”我完全赞同你所说，但是敏感如我们，控制那过于强大的神经系统，还是颇为困难。”

“是。我开始意识到，之前经历的一些与人相处的画面，在事情结束后，还是会反复地在我的脑海里回放。即使我在做着其他的事情，也总是会想到。”

“每当想起，我便开始情不自禁地分析这个场景所代表的意义。常常，我得出别人不喜欢我的结论。这么想多了以后，我开始分不清究竟是我认为别人不喜欢我，还是别人真的不喜欢我。”

他点了点头，仿佛在说，是会有这样的情况。

她的眼睛往前望去，瞳孔中没有焦距，但是带着回忆性质地那样说道：

“ 我逐渐意识到，不是别人怎么想不重要，而是我所认为的别人怎么想不重要。作为脑子不透明的个体，我们永远无法把握别人真实的想法，更别提内心。我已经决心不再为这样的事情耗力。我这样一个在外人面前大大咧咧，随心所欲的人，实则内心敏感，害怕伤害，也带有被害妄想症一般容易被激荡的警惕心。曾经，我认为我主要的人生课题是战胜拖延，变得负责。这也是我的母亲一直在教育我的事情。”

“这件事现在有什么变化了吗？”

“嗯..可以说变了，但或许也没有变。行动上，我比从前更有规划了，但是这并非来自于我想要变成那样的人。只是，我喜欢像是船抛锚那一般固定着自己的感觉。在这一段时间里，我被这件事固定，正如回形针将那光荣的印章卡在胸前的毛衣。我也臣服，心甘情愿地奉上我的双手、脑子、和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屁股。我打开窗帘，只为照进更多的阳光。有时我需要感到自己被人看见，这仿佛天然地赋予我责任感。“

”即使只是，想象中的另一个人，对吗？“

”是的。甚至可以是植物、动物。我是那种会因为想要对别人好而把事情做好的人。我有时常常想，人是动物，但我们却很少这样提醒自己。这是一件好事吗。那些以为属于人的反应，在动物身上都会有。“

他接过了话柄。”然而我们总以一些很冠冕堂皇的条条框框限制着自己，而忽略了自己是动物的事实。我们塑造出一个理想的完全抽象的人，一股劲地要与他匹敌。我们精准地计算着，精致地冷漠着。但是我们忘了，也许我们只想像两只动物一样额头抵着额头，亲密地温存着。“

”一定要像某种样子，才能在这里生存吗？一定要想着挣钱，才可以有钱吗？在这场灵性游戏里，那个人说，如果你全身心地投入于创造，他便不会让你贫瘠。“她口中喃喃，他却听懂了。

他们看见窗外的雨下了又停，路边经过的人们往餐厅投向的好奇的眼神。喝着并不好喝的冰绿茶。脑海着只想着服务员什么时候上菜。他们或许真的是动物。一段交谈过后，最渴望的东西并不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