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三言吾语
1
九月开学,她带着东拼西凑的三千块钱把老二送进了县里的高中。四十岁刚过的她,已经满脸皱纹,满头花白的发。但她却很高大,有着宽阔的背,和男人般厚大的脚。一双粗糙的手,抚摸我的脸时,总叫我感到疼。
她是我的二姨。
姨父是个退伍军人,但是站在我二姨身边,总显得矮。
姨父好酒,一日三餐都要端一杯,经常喝得分不着东南西北,为这个二姨没少跟他吵架,但是姨父性子倔,二姨拗不过,只好随着他。所以家里家外,二姨都得管。
2
二哥没考上高中,要拿三千块钱买进高中才有学上。
二姨问二哥:“上不上?”
二哥说:“想上。”
于是二姨就开始四处筹钱。
三千块钱对于九十年代的务农家庭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再加上二姨家为了我姐考大学,花了不少钱,最后也没考上。所以这送二哥上高中的三千块钱全部都是借的,至于如何还,二姨从来没有担心过。他们那一代人,包括我妈,都认为,人有一双手,只要肯吃苦,多多少少都能刨出点钱,一家人省吃俭用,钱迟早能还上。
缴费的那天,我二姨用布把那三千块钱包了一层又一层,最后捆在内裤上。二姨不会骑自行车,好在二姨家里学校不算太远,从小路走过去二十分钟就能到,所以二姨走过去。酷暑天,二姨带着草帽,走得大汗淋漓,到交钱的时候,从裤子里拿出钱,才发现,钱被汗水打湿了。二姨拿着打湿的钱,站在太阳底下晒干。二哥站在阴凉里,离她远远的,深怕让人发觉那个戴着草帽拿着汗湿的钱在太阳底下晒的乡巴佬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二姨想,只要孩子愿意上学,砸锅卖铁,割肉削骨也要让他上。
没想到只上了半年,二哥不愿意去了。二姨劝他,姨父甚至要打他,他死活不愿意去了。交给学校的钱不能退,3000块钱的债还要还,二姨不能不心疼。但是二姨知道摆在眼前的问题还不是钱,而是二哥的出路问题。
姨父托人让他跟着一个熟人学开特种车,又花费了不少。好在二哥还算喜欢,二姨和姨父的心总算是暂时安顿了一些。
第二年,三哥考高中,考上了,一家人都很高兴,但是学费又是个愁人的事。没有办法,还是得借。亲戚间已经挨个借过一遍了,还没还上,又要去借,二姨实在是拉不下脸来。在家里左思右想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去借了。
亲戚们都很和善:“孩子读书嘛,是好事。将来读出去了,你要享福的咧!”
3
三哥读高中的时候,二姨每天每顿饭都去送。
早上天不亮,二姨就起床做饭,做好的饭,用饭盒装着,那个时候买不起保温饭盒,二姨就用棉花和布自己做了一个保温套子;不会骑车,就用双脚走;看不清路,就打着手电筒。一条不足两公里的路,二姨来回走了好几千次。二姨的脚就是这么走大的。
三哥第一年高考,没考上。
二姨问他:“还读不读?”
三哥说:“想读。”
这一年没有借钱,因为我姐那年高考落榜后就去东莞打工,寄钱回来了。二哥是指望不上的,他挣再多的钱也只够自己用。
第二年,三哥考上了,全家欢喜。
几十年没有办过喜事的的二姨家,宴请亲朋友,共同庆祝。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二姨的眉头是舒展的,尽管那个时候她,手更加粗糙了,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更像一个老人了,但是我还是觉得那个时候的二姨最年轻。
这一天之后,二姨如何为三哥的学费发愁,如何为路费发愁,如何为今后大学的生活费发愁,我一点也不得而知。
但是三哥每年寒暑假回来的时候,我二姨总是最开心的。我们一起去舅舅家里玩的时候,她也能难得一见的暂时放下了家里的鸡鸭牛、田里稻、菜园里的菜,舍得在舅舅家住上一晚了。我们一起躺在舅舅家屋顶临时铺的床上,披着星空入睡,二姨的鼾声总是最早响起来,这个时候三哥总会笑呵呵地说:“你看你二姨,好辛苦哦!”
4
转眼姐的孩子出生了,二哥也到了结婚的年纪。
二哥还没有对象。二姨着急得很,到处求人说媒,不知道说了多少回合,好不容易双方看对眼了,女方却要求二姨建新房子,要两层的,还要现代化的。二姨为了二哥顺利结婚,毫不犹豫地到处筹钱建房子,为此又把亲戚们借了个遍。
亲戚们照样很和善:“结婚嘛,是好事,能帮自然是要帮的!”
房子建好了,二哥也顺利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个儿子。
二姨帮二哥带孩子,一边又开始愁三哥的婚事。像给二哥说亲一样,到处托人给三哥说媒。亲戚都劝她别操三哥的心:“他一个堂堂大学生,不会没媳妇的,迟点迟点,总会有的。”
三哥反正一点儿也不着急。二姨好不容易为他说好了一个相亲对象,叫他回来看看,他推说工作忙,请不到假。
那些年看我二姨,总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的。
直到我三哥带回了我三嫂。那一年,去二姨家,见她进进出出总是笑呵呵的。
很快,三哥也结了婚。
亲戚们都认为二姨享福的日子来了,没想到二哥却突然闹着要分家。
二哥要求新建的这个房子完全给他,叫三哥另寻去处。二姨认为这样对三哥不公平,到时候三哥过年回家连个窝都没有。二哥却说三哥上了学,自己没上学,本就应该多得一些。三哥倒是觉得自己无所谓,只是想给二姨和二姨父争取半间房子,以方便他们在家养老。但是二哥决意要把二姨和二姨父扫地出门。二姨觉得这样的分法,从哪个角度上说都行不通。二姨父却在里面和稀泥,博二哥的好感。
在二嫂和二嫂娘家人的撺掇下,分家闹了好几年,闹得很不愉快,亲戚们也不能幸免。
最后,家还是按照二哥二嫂的意思分了,但是二哥两口子却跟二姨彻底闹翻了,到了相逢相对不相语的境地。原因就是,二哥认为二姨不偏心他。
二姨整日以泪洗面,较之前的苍老,更显憔悴了。
后来,三哥出钱,在别处另建了一个房子,让二姨和二姨父住着。二哥却吵着说三哥建房的钱是二姨和二姨父的,说二姨偏心。二姨说,这么些年,还账都还不赢,哪里还有积蓄。二哥不信,为此又跟二姨吵了一架。
没过几年,二姨父酒后猝死,留下二姨一人。
办完二姨父的丧事,三哥带着二姨去了北京。这一年,二哥和二姨娘家的亲戚全部断绝了往来。为此,二姨又哭了好几场。
后来,二姨住在北京的暖气房里,还是整日想着乡下的旧房子,想着我姐和那个早已对她不管不顾不理不睬的二儿子。
有一次听见我妈跟二姨对话。
二姨问:“亮子现在怎么样了?”
我妈说:“他早就不管你了,你还管他做什么,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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