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汤怎么都像未经包装的民间经典,总给人不施粉黛却清新脱俗的妖娆感,透明的深邃朴拙的芬芳,啜一口如畅饮大河之源,微凉的温润把如今走到哪里都逃不掉的油腻腥膻一扫而光,让人通体舒畅。何况如今腥膻浓酽的不止一菜一汤,茶楼、酒肆,影视、荧屏,甚至世风、人情,弄不好都易让人以为是不小心闯入了庖肆。
于是我喜欢素汤,连带那个做素汤的黑陶罐———那是我和素汤的老友,谙练的从容粗砺的古雅,让我任何时候都能把它跟不锈钢厨具的时尚炫惑区别开来。黑陶罐朴拙森黑,像出土文物,素到没一点彩斑色釉,尽管里外透黑,鼓腹细耳,广口厚胎,笨笨的模样却总让人梦回前朝。
眼下我把陶罐洗净,让那团凝浓夜色独踞灶台,静享火苗的温软。磕磕碰碰洗洗涮涮让黑陶罐略显沧桑,性情倒一直没变。遗憾在灶不理想,陶罐倾心的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那样的小火炉如今我还真没地方去寻。好在陶罐倒依然水汽氤氲,让童年的素汤安然做青涩美梦———那梦有关成长。
“素汤”一名当然纯属我的杜撰,大名叫什么还真无从考证,只晓得那是一把水嫩的黄豆芽,洗净焙干后放入陶罐,让它尽情感受清水慢煨的体贴。玉簪一般的豆芽开头一无声息,似乎在品味那种陶罐的温馨,渐渐便话多了起来,一阵絮絮叨叨后,便与陪她的朋友一起,将那段时光演成忘情的手舞足蹈:乳黄的腐竹算是它的近亲吧,眼下那柔软的身段已完全展开,婀娜如片片云彩;褐黑的香菇显然从山野赶来,蹦蹦跳跳间,已将整整一片森林的清新播撒得满天满地。
一直闷声无语的黑陶罐,以它粗犷的细心与它的几个素雅朋友配合得天衣无缝,由此便先自避开了大卸八块的切剁,跟着又逃离了油爆烟熏的爆炒和卤稠咸重的焖煮。一切都安安静静地进行。这总让我想起与素汤的初识———那时同院三四户人家共一厨房,房东据说是吃长斋的,以我那时的饥饿难熬,真不知日复一日的清汤寡水何以果腹?那时我做梦想的都是大鱼大肉,红烧黄焖,油汪汪红艳艳,非狼吞虎咽不过瘾。不料那天放学回家闻到一股幽香,进厨房一看,自家灶台上什么都没有,房东灶上倒正用黑陶罐煨着什么。香气搅人肺腑,倒怎么都辨不出煨的是什么。问母亲,说是素汤。好喝吗?那要看是什么人了。稍大后旧事重提,母亲便做给我尝。这才知道做起来那么简单的素汤,喝一口倒如饮琼浆玉液,顿时让人重回童年———人老起来很快,素汤倒总是年轻。
真味是淡,至人是常。留心多年,无论俗常人家还是星级酒楼,怎么就从没在别处见过那样的素汤呢?这年头,清淡、淡泊、淡雅好像早已被放逐天涯。黑陶罐却清雅如初,执意用外冷内热的心性,慢慢浸润出一泓柔韧的坚贞孤傲的优雅,不在乎普天下饮食男女都来夸奖———那看似没有原则的如玉温润,倒不是人人都能享受:不更事的青涩少年,见了素汤会不屑一顾,嚼惯了腥鲜大餐者,也无力品尝淡雅的鲜莼。不说它不像鸡鸭鱼肉,能刺激饕餮之徒永不衰败的胃口,即便在素汤一族中,它也既无番茄蛋汤诱人的金黄,也没菜汤光鲜的翠绿;汤色既无靓丽色彩,汤料也无优雅身段,何以诱惑食客?好在它从不与名菜佳肴争宠,满汉全席、八大菜系里固然没它的位置,就连《菜根谭》也没有关于这种素汤的记载。它民间,家常,本分,低调,既不以一亲名师大厨的手泽为荣,也不以挤进美食写手的宏文自夸;可在我的家乡,它倒频频走进一个个普通百姓的餐桌。
转眼素汤将好。黑陶罐尽管大肚包容,可味精、鸡精、胡椒、八角、孜然什么的,倒入不了它的法眼。纯粹是不是总需要拒绝一些东西呢?除了用热烈的胸怀帮素汤成长,陶罐从不想改变她的香味成色。起锅仪式是一场简单的成人礼:加两勺细盐,滴几滴麻油,撒一撮葱花,素汤就那样轻盈潇洒地走上了餐桌,可品尝它倒怎么都要点功力,诸如一点岁月的磨练,一点人生的阅历。就像我,历经沧桑,遍尝百味,当味觉心性几近麻木时尝尝素汤,才能品出那份在黑陶罐里养育出的孤傲的优雅。于是对素汤如对老友,如缕清香阵阵袭来,享受得要命———就像面对一本淡雅的书,一幅闲散的画,一份悠悠的情。淡绿的汤里,半浮半沉的如簪豆芽白玉般晶莹剔透,怎么都像生命的精华;几片悄然舒张的腐竹仿佛飞落的白云,浸润着人生最终的了悟与恬适;葱香原是有的———年轻时谁没有一丝浪漫呢?这时倒不知哪里去了,存留的惟生命自身的缕缕沁香。可真要以为素汤的世界寡淡如水,那就错了,汤匙稍一搅动,便能捞起一两只形色未改的香菇,松软褐黑的身姿,顿时让人在素汤优雅的微漾中,感到了收获丰润沉实的喜悦……
喜欢素汤说到底是一种心态。人不会天天都喝素汤,我也不会。世有百味,人什么都需要一点的。何况没有浓汤、酽汤,也就没有素汤、清汤。但静下来我总会想起素汤。有时想,真庆幸这世上还有一份我喜欢的素汤———生来就是素汤的命,或许注定跟来自黑陶罐的素汤,跟它们的粗砺拙雅与清新淡泊难解难分。我还真愿意就是素汤人生。
(此文原刊於2007-04-21 《解放日報·朝花》,現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之散文集《輕捋物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