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二叔小时候不受家里人待见,谁都看他不顺眼,比他大的欺负他,比他小的仗着有老子护着也每每欺负他。每当这时的二叔也就像阿Q一样涨红着脸申辨着,亦或说你们等着吧,等到将来有一天……而将来是什么样子却全然不知。家里的孩子多,爷爷奶奶每天忙得四脚朝天只为了顾住每个人的嘴,更别谈教育了。二叔也落了个耳根清静,每天东家坐坐,西家说说,过得自由快意。快二十岁的人了,全然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也早忘了兄弟们欺负他时所说的将来了。后来爷爷奶奶给二叔娶了亲,希望从此能约束住他,让他做点正经事,所谓成家立业。想想中国的父母也很荒唐,自己管不了孩子就把这个责任交给儿媳,好坏的结果都由她承担。碰巧自己的二婶也是一个得过且过之人,所以在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之后,情况依然没有多大改变。
其实二叔很勤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地里活干得很漂亮。只是在农村,单靠土里刨食是远远不够的,得有其他的进钱门路,可这门路偏偏二叔找不到。二叔的勤快还表现在热情帮忙上,谁家有事叫他他都第一时间到,从不耽误一分钟。我记得我家修房那会,父亲总是叫二叔来帮忙拉锯扯木头,一人捉着大锯一头,几个来回,木头便一截截断开,有时锯偏了,父亲难免抱怨,而二叔只是呵呵一笑了事,从不记在心上。以后有事仍是第一时间就跑来了。爷爷有五儿一女,我父亲成家已另过,二叔成家后也该另过。不同的是我父亲自己买了两间黑小屋住,而爷爷却把祖上的三间老房子分给了二叔。也许爷爷算定了二叔的将来,他果然一辈子就住在那老房子里,家里的一盆一罐也没有换过,家里的灶台、家里的家俱因时间浸染而变得黑而亮。而这时村里人大都住上了五间明亮的新瓦房。孩子们长大了,他也很少出门,我也正是记住了此时的二叔,有点寂寞,每每我来的时候就笑逐颜开,说点笑话,全然没有长辈的那种严肃,因此不管那些大人们说他什么,我却始终喜欢他。
二叔的寂寞很快就被另一种热闹所替代。忽然的一天,二叔会上神了,说是从南方来的一个胡大仙跟上了二叔,于是二叔家摆起了香案,二叔在家里唱呀跳呀,吸引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争相来看稀奇。我当然也挤在其中,高兴得手舞足蹈。家乡人说话语重,且没有声调的变化,很难听。而平日说土语的二叔在上了神之后,却说着一口南方话,语调曲折变化,且 声音绵软,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书上说的吴侬软语。可那时没有电视,二叔又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他如何会说这样的话呢?不得其解之后,只好把之归于神仙了,因为神仙是南方来的自然会说南方话。除了上神的话吸引我之外,还有就是二叔上神时的那个表情也特有意思。每次在上神之前,要先点上几柱香,二叔坐在香前,不断地打哈欠,几个哈欠过后,用手在脸上抹一把,神就上来了,然后就伊伊呀呀地说呀、唱呀,在说唱时大多是闭着眼的,偶一睁眼看到谁谁就像通了电一样,小孩子吓得往后躲,大人则趁机问病或问家人在外如何如何,大仙给其一一解答。我自小调皮,也仗着与二叔相熟,有一次我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当时的大仙就面有不悦之色,事后母亲骂我,说不能在神仙面前乱说,要知道那是神仙,不是你的二叔了。从此后我对此有了点敬畏,原来上了神的人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乱说乱喊的二叔了,而是一个我从不认识的神仙。
二叔自从有神仙附身后就名声大噪,闻名于附近几个村子,整天问病问事的人络绎不绝,更有好多人家的孩子认二叔做干爹,是希望得到神的佑护。二叔家门庭若市。我们过年过节也蒸上馍馍去敬神仙,爷爷奶奶也为此高兴,二叔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进钱的门路,生活可以过得更好了。在我们那儿的农村有好多这样的神仙,他们以此养家糊口,也有以此而发财致富的。可二叔的香案没有供奉多长时间就冷落了,个中原因不得而知,只是二叔失去了最后一次重新树立形象的机会。
又一次淡出了人们视线的二叔迅速衰老,才四十来岁就像一个老太龙钟的老头,孩子们一天大似一天,都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而他仍旧家中坐,任由外人指指点点。在家中坐着却也没有避开不幸的追踪,二叔得了脑血栓,幸亏抢救及时,却落了个半身偏瘫,口齿不清。二叔的身体原本很好,在神仙附身后,他在饮食上有很多忌讳,不吃葱蒜肉蛋,导致营养严重缺失,又常常坐着,身体每况愈下,直到有一天摔倒……二叔真是得不偿失,因为有神仙反而把自己的身体搞坏了。对于家境本就不好的二叔家,更是雪上加霜,不得已二儿子只得当了上门女婿,在外受的白眼无可计数。大儿子干点泥瓦匠的活,挣钱不多,整天飘荡在外……我每次回家都去看看二叔,给他带点好吃的,而他见了我总是呜呜哭泣、泪水涟涟,我不知他在哭什么,哭自己?哭孩子们?哭自己的一事无成?不得而知,反正他已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每当这时我也是泪如雨下,我可怜他,可怜他的一生本不该如此过,我能做的似乎就只能是可怜他。我曾想在他有生之年,带他去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去看看我住的楼房,可因二叔身体的原因始终没有成行。心理只是暗暗希望二叔快点好起来。
二叔最终没有好起来,在一个寻常日子里悄然而去,去世时才五十出头。
二叔生得平凡死得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