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之俊的胸前佩戴着一枚玉,玲珑剔透,像是要滴下来的泪。它的颜色亦不俗,魅惑的碧蓝。在阳光下泛出清澈的光,摇曳着,像一池碧水。夜里,又像蓝天,深沉而宁静。
玉垂在左胸的位置,在心脏的边缘摇摆着。夏天,汗涔涔,玉就凉凉的;冬天,又温润安神,像是通人性一般。
“你相信转世吗?”
“嗯?”
林之俊的身体下是阮儿,她拿起那枚玉,“好漂亮”。玉像秋千摇着,有规律地摆动,伴着阮儿的呻吟,在夏日午后,像一首歌。
“之俊,我们结婚吧。”阮儿把玩着那块玉。
林之俊起身,穿上牛仔裤,靠近窗沿坐下。
他赤裸着上身,烟雾在空中盘旋。
邱阮儿是合适的结婚对象,或者说,没有比她更合适的结婚对象了。她是邱家的独女,现在林氏的生意疲软,正需要注入新鲜血液。
“早说从英国回来就该结婚了,都订婚多久了。”曾丹笑意盈盈。
她对这个儿媳很满意,漂亮大方、又举止得体,聪明懂事、又不强势;最重要的是,她是邱家的独女。
婚宴规模很大,林家加上邱家的势力,已纳城中显贵大半。
“阮儿啊,诶呦,让奶奶看看。”
林之俊的奶奶早已经把阮儿当成了自己的孙女。
“奶奶。”
“之俊也过来,奶奶这里有一对金锁,家传的宝贝。快来戴上。”
“好富丽的金锁。”阮儿接过,戴了起来。
林之俊把金锁拿在手里,那金锁的缝隙间已经变色落锈,绝谈不上富丽,沉甸甸的,俗不可耐,像旧式大门的锁扣。
“快戴上呀。”
林之俊不喜欢中式婚礼,只感觉阮儿正裹着脚颤颤巍巍地赔笑,自己则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虽然和阮儿已经相识多年,但这种感觉仍然像包办婚姻。洞房花烛夜,不知道是不是得把指头咬破见点红才算是完满。
“之俊,想什么呢,戴上呀。”曾丹眉眼堆着笑,眼角像是等高线图。
二
林之俊要离开英国的时候曾经拜访过一个私人博物馆。
这个私人博物馆是专门收藏老照片的。
大多数照片都被装裱好挂在墙上展览。少数的集成册供来客翻阅。
林之俊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忽然觉得相册被什么给卡住了。使劲一扯,一块玉掉出来,裂出一条很小的缝。
“您好,这块玉从相册里掉出来,摔出一条缝来。您看,我应该怎么赔偿?”
店主看看这块玉,“这块玉不是我们店里的,您拿走吧。”
“可是...”
店主去拿起那本相册,翻开来,“你看,也许这就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缘分。”
林之俊看到他指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有很多人,应该是全家福。
其中有一个人,竟然与自己长得颇为相似。
林之俊看着那条裂缝,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的。而且,那裂缝很美,像是天然的。
厦门的夜很宁静。
那一晚,他梦见一个女子,面若桃花,手持一把琵琶,穿着一件蓝白色的旗袍。
在厦门出差,大约要待一周的时间。
林之俊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这里的建筑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开一盏昏黄的睡灯。
一个女子坐在椅子上弹着琵琶。
忽然,风起,林之俊去关窗户,强烈的风打到脸上的时候,林之俊浑身打了个冷颤。
他回头看看那个女子。
原来不是梦。
林之俊退到藤椅后边,“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那女子的琵琶声骤然停止,摇了摇头。
“你是人是鬼?”
那女子站起来,又摇摇头。
“别过来。”林之俊将藤椅举起来。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这块玉里沉睡着。我不记得我的过去。”
那女子的颈上戴着一枚玉,正是林之俊的那一枚。
林之俊低头看看,玉确实不在自己的脖子上。
“见鬼了。”
“少爷的意思是,我是......鬼?”女子的表情很黯淡。
林之俊想,看来,即便她是鬼,也不打算伤害我。
他把藤椅放下,但仍站在藤椅后面。
“你什么都不记得?”
那女子摇摇头。
“那你还会弹琵琶?”
“我不知道,只是拿来就自然会弹,记得一些曲子。”
“那......你弹来我听听。”
林之俊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来。太阳刚探出头来。
“是梦。还好。”
可是,第二夜,那女子又出现了。
“少爷。”
林之俊缩到角落。但想起这女子似乎无意加害于他,就放松了一些。
“你过来。”
他用手轻轻碰了一下女子的手腕,摸得着,而且也不是冰凉的,应该不是鬼吧。
“应该是灵魂吧,你。”
“鬼?”
“不是,我在英国的时候旁听过一节课。教授说,有的人死后,有一丝残念尚存,会凝结成灵魂,寄居在某个地方。”
“那不就是鬼?”
“不,不是,只是灵魂。”
“那你还...还能碰到我。”
“我现在应该只是和你在同一频率里。不是我的肉体碰到你,是我的灵魂。”
“我不明白。”
“没关系,这不重要,也许只是我们有缘。对了,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女子摇摇头。
“我们是因为这枚玉结缘的,我就叫你,玉吧。”
“玉...”那女子笑起来如春风化雨。
这个年代不曾有这样和婉的女子。
往后每天夜里,玉都会弹琵琶给林之俊听。
三
邱阮儿的身体覆在林之俊上边。
“之俊,你怎么了?从厦门回来就不理我。”
“不要闹,我困了。”
邱阮儿发现林之俊自从从厦门回来就怪怪的,晚上很早就睡了。
而且,睡得像一头死猪,怎么推也推不醒。
慢慢的,白天里,林之俊也会一个人发呆,手里拿着那块玉,魔怔一样。
“你中邪了吧?”
林之俊只是笑。
“你再这样我就搬出去。”
林之俊还是盯着那块玉。
邱阮儿将玉抢过来,林之俊的眼睛只盯着那块玉,“好,我摔碎它。”
林之俊终于说话了,“不要。”
“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搬出去。”
“不要摔。”
邱阮儿推开窗户,23楼的风吹进来。
“好,我今天必须摔了它。否则,我就让我爸把合作和注资停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之俊沉默。
“那我能摔吗?”邱阮儿笑着。
林之俊点点头。
“没关系,林氏比较重要。注资不能停。她,毕竟只是一个灵魂。”
玉从23楼摔下去,摔得粉碎。
那一刻,她想起来了。
四
“少爷,少爷,起来了。”
房未梦揉揉眼睛。
绿翠给他换上衣裳。“今天是老太太的生辰,戏班子来了。快洗漱毕了好早点去,不然老爷又要生气了。”
“又是唱大戏,好没意思。”
“快别这么说。老太太喜欢,而且今天有新鲜玩意儿。”
“什么新鲜玩意儿?”
“弹曲子的班子呀。弹琵琶,唱词是故事。”
戏台子搭得老高,正唱着《西游记》。
“孙儿来给奶奶拜寿来了。奶奶万寿无疆。”
“诶呦,快过来让奶奶瞧瞧。早膳用过了吗?”
“没呢,奶奶,不饿。”
“怎么不饿?让厨房端点翡翠豆腐和杏仁膏来;再弄点西洋糕点,他好这口。”
房未梦坐下来喝了口奶茶,“还是奶奶最疼我。”
“午后用膳,徐家也来人。你也好见见那徐小姐。”
“噢——奶奶,听说今天有弹琵琶唱词儿的?唱的什么词儿?”
“唱不了什么好词儿。尽是些风花雪月,鸳鸯蝴蝶的。”
“那爹爹能让?”
“他你还不知道?拧不过三姨太罢了。”
三姨太林咏姝是留洋回来的,却专兴听各种曲子唱词。
谈琵琶曲唱词的是一个叫音合苑的班子。
台上坐三个女子。
左边的主说,中间的主唱,右边的主弹。
主说的气质清雅,说起故事来如泣如诉,藕色的旗袍衬着白莲花似的脸庞。主唱的服色鲜丽,浓妆艳抹,左边的姑娘说一段她就唱一段,大意是歌咏一下不朽的爱情,评点一下故事里男女主人公的痴情。主弹的那位一身蓝白色旗袍,低头弹奏,似与故事融为一体。
房未梦看得痴了。故事俗套,倒没什么新鲜。可那蓝白色旗袍的女子却委实令人着迷。
曲毕,她抬起头来,就像故事中痴情的女子,大大的眼睛,遮不住复杂的心事;淡淡的妆容,却掩不住骨子里的风情。
“少爷,徐老板来了。老爷让您过去招呼。”
徐老板前年才来京城做开纺织生意,却已经将江南的影响力扩展到这里,富甲一方,无人不知。
那位与房未梦有婚约的徐小姐也终于现身。
鹅蛋脸,长得素净乖巧,举止大方,不失分寸,矜持有余,也不过分扭捏。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徐家小姐果然人如其名,贤淑典雅。”
徐太太也很以闺中女儿自傲,笑到:“这位想必就是三姨太了,好生利落。”
三姨太的装束简单,却在细节处下功夫,涵养不俗。
“这位是我们家未梦。快来呀,难不成还害羞。”
房未梦是二姨太生的,二姨太身体不好,早年患病去了,大太太未有所出,如今在自家祠堂吃斋念佛,也不见客。
三姨太比未梦大不了几岁,但是个爽利人儿,未梦也就和她很好。
房未梦看看徐淑雅,比自己大,长得与姐姐未央有几分相似,但没有姐姐那股倔劲,一味地乖巧。
徐淑雅也是第一次见到未来夫君,唇红齿白,俊俏得很,又比自己小,有些稚气,着实可爱。
徐淑雅脸颊泛了红,房未梦则左顾右盼,似乎也是害羞。旁人看了只觉得是一对璧人。
实际上他是在找刚才弹琴那女子。
五
午后戏班子散了,房未梦摸进后台。
“我的爷,你怎么来了?”
“北胥哥哥,我来问你,今天那个叫音合苑的班子可是走了?”
“早走了,又不是我们戏班子,得唱一天;怎么,看下哪个姑娘了?”
“快别笑我;你给我说说,怎么去找那个班子?”
“那个班子是从南京来的,走班子,哪找去。”
房未梦的脸色立刻暗下来。
看到他那样子,顾北胥直捂着嘴笑,又说:“爷,你也别急,我听说,他们要在京城留个几日的;还有,那样上流的班子,总是要在大地方唱的,你不妨去找找。”
次日,房未梦起了个大早。
“绿翠,快来,街去。”
“今个儿怎么起这么早?”
“别问了,快点帮我梳洗。”
“那早膳也不用了?”
“出去吃,大街上什么没有。”
大街上确实什么都有,唯独就是不见音合苑的踪迹。
“少爷,干嘛不在摊子上吃,边走边吃,小心坏肚子。”
房未梦哪里听得见。“绿翠,我问你,京城有多少家高档茶楼,酒楼,或是大戏台子。”
“这我哪知道,京城这么大,总也不少吧。”
果然不少,从早到晚,竟了无踪迹。
第二日,房未梦又自个儿包了车出去找。
这么折腾了几日,几乎要放弃了,却遇见了顾北胥的班子。
他老远看见房未梦就跑过去。
“诶呦,我的爷,你还真找呀。”
“找不到;在你这儿歇会儿,打道回府。”房未梦找了张桌子就坐下来。
“别呀,我这儿可有个好消息,爷可想听?”
“少卖关子,快说。”
房未梦见顾北胥支支吾吾,忙道:“说吧,你要什么?”
“也没什么......爷的翡翠戒指怪好看的...”
房未梦将戒指摘下来放到顾北胥手中,“快说。”
“我听说那音合苑被凰笙茶楼包了个把月,正是今日开始登台。”
“凰笙茶楼?在哪?”房未梦立时站起来就要走。
“爷,你别急,你从这条道走,叫个车,不老远就是。”
房未梦一溜烟就上车走了。
凰笙茶楼此刻鼎沸得很,楼上楼下全是人。
台上唱戏的确是琵琶班子。
那唱曲的,也正是那日的姐姐。只却不见那蓝白旗袍的女子。
“多少痴男怨女——”
曲子终了,房未梦跑到台边上,“姐姐,姐姐,今天怎么不见那蓝白旗袍的姑娘?”
那女子笑,“你看,那不就是。”
回头正迎上那女子抱着琵琶出来。
犹抱琵琶半遮面。那女子的脸上微红,泄了春意。
房未梦呆呆立在那里。
半晌,台上的曲子已经开始,店里的小厮急急跑过来:“我的爷,您可不能老在这儿站着呀。”
房未梦回过神来,“哦,哦,我这就坐回去。对了,台上那个姑娘叫什么?”
“这小的哪知道,爷您快坐回去吧。”
房未梦坐下,只呆呆看着台上,那女子还是低头弹奏;十指玉葱似的,撩拨着琴弦。
“远远望去,那姑娘肤如凝脂,面若桃花,李公子暗自心动,呆立半晌。......”
“这正是多情儿女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曲毕,房未梦追进后台,却寻不见那姑娘的身影,只看见那唱曲的姐姐正在梳妆。
“姐姐,那位姑娘呢?”
“你是哪位?”那唱曲的姑娘见房未梦清秀俊朗,便笑意盈盈。
“前几天,你们去我家里唱过曲词。”
“哪家府上?我们去的府第多了。”林芸儿笑。
“是房府,做药材生意的。”
“原来是房公子,失敬,失敬。裴玉去换衣裳,一会儿就出来。”
“裴玉——”房未梦喃喃念着那女子的名字。
“公子,您找我。”
裴玉换了一身寻常布衣裙子,还是蓝白色的。
明眸善睐,如天上的星辰。
头发是烫过的,在肩上轻轻扫过。
若说那说书的女孩子是清雅,那唱曲的姐姐是妩媚,这位姑娘却既不是沾不得烟火气的清冷,又不是风尘世俗里的娇媚,而是艳丽得自成一派。
在风尘中艳丽,又不染风尘的俗气。
房未梦默默然只站着。
“公子?”
“裴玉小姐,在下,在下房未梦。”房未梦晃过神,忙道。
裴玉点头笑笑,又侧着头看他,等他接下来的话。
结果他却什么也不说。
“公子找我有事?”
“没有...”房未梦目光呆滞,喃喃道。
“他找你能有什么事,自然只是找你。”
“芸姐姐。”裴玉娇嗔。
“我看他是找了你许久了。你倒应该请他吃个点心,报答他知遇之恩才是。”林芸儿笑得像一株艳丽的红牡丹。
“是,我是要请姑娘吃点心。”房未梦才反应过来。
“好是好,只是还有一曲才能结束,你可能等?”
“可以,可以等。”
林芸儿笑,“你倒也老实,她衣服都换了,自然是不上场了。”
“才不是,总得等班子唱完才好走。大班看见了就不好了。”
“好好好,人家都依你。”林芸儿扭着腰肢往前台走去。
“房少爷,咱们出去听会儿曲子。”
最后一曲唱的是《红楼梦》,金玉盟一段。
六
“落雪了。”
这是今年的初雪,雪花在空中来回盘旋,落到地上,扑一个空。
“玉儿,你们班子真要走了?”
“怎么,你舍不得我们班子?”裴玉伸出手来,轻轻接住一片雪花,雪融化的时候冰凉里有热气。
“自然是舍不得你。”
“舍不得我什么?”裴玉低下头,嘴角有黯然的笑。
“舍不得你吃蟹黄包时嘴角的馅儿,舍不得你弹琵琶时抬头看我,舍不得你吃过的茶留下那香气,舍不得下雨时你的油纸伞伞骨...”
大半个月,房未梦每天都来凰笙茶楼听琵琶。黄昏的时候再和裴玉一起去吃点心。
裴玉谈起自己是被班子收养的孤女,班子里大家情同姐妹,比起生意更看重情义。而房未梦则说房家看似深宅大院,实际上却和睦单纯得很。二人表面上身世复杂,却过着简单的生活,因此性情相投,一拍即合。
裴玉对班子里的曲词故事很熟,说得不比何姐姐差。何姐姐说书便进了去,一派沉浸。裴玉说起来却像在说邻家事,是不关己事的清醒。
房未梦提出希望她留下来时,她心揪紧,淡淡说:“从小就跟着班子讨生活,总不好不走。”
“我娶你。”房未梦这话无疑是真挚的。他说任何情话都是发自内心,而非油腔滑调。
“梦郎,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我们到底是两条路上的人。即便是你愿意,那你家里呢?”
“我愿意,我家里又能怎样?”
“你家里,怕就是做小也不允的。”
“你放心,我去说。”
回到家中,房未梦直往床上一躺。
外面的雪薄薄的,绿翠将窗子开了。
“干嘛开窗户,怪冷的。”
“少爷,你冷吗?莫不是,发烧了。”绿翠将窗户放下,急着来摸房未梦的额头。
房未梦一把抓起她的手,“绿翠,我要娶玉儿。”
“玉儿?你是说那个琵琶班子的裴玉?”
“嗯。”房未梦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期待。
“少爷,这可使不得。你忘了未央小姐因为那个穷秀才和家里闹翻的事了?发了疯,如今好了又如何,成日将自己关起来,跟个废人无异。”
“你胡说,我姐姐好着呢。她在书房看书,不碍任何人的事,她那是仙风道骨,不理俗务。”
“我不知道什么风骨。再说,未央小姐毕竟是女孩子,少爷你可就不同了。三妻四妾自是常理,可戏子、窑姐之流,咱们府里是一万个不待见。”
“可是...”
“少爷,快死了这条心。”
“就没有别的办法?”
绿翠摇摇头,在房未梦的手上轻轻拍一拍,又摇摇头走出去。
三姨太正在看着下人们拾掇院落。
雪中,这林咏姝仍一身素白搭配,干净利落如其人。
“三娘。”
“懂得回来了?快接手生意的人了,整天好逛。”
房未梦笑道:“三娘,我跟你说个事儿。”
“准又是什么坏事儿。”三姨太用烟斗在房未梦额上轻轻砸一下。
“你还记得那天你请的弹琵琶那个班子吗?我和那个弹琵琶的姑娘好上了。”
“怎么?你还想娶了她不成?”
“三娘,就数你知道我。”
“做做梦可以。唉,仔细那盆。”
“没一点办法?”
“说了小心了。碰坏一点点可要掌嘴。”林咏姝将烟杆支在胳膊上,侧过脸来:“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要委屈那姑娘一阵子。”
“三娘你说。”
“先把她请进府里做你的丫鬟。”
“丫鬟?这可不行。”
“那您就瞧好了吧。老爷的脾气你不知道?”
夜里,房未梦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得眠。
“如果玉儿在这儿就好了。”房未梦这样想着,渐渐睡着了。
次日,他凑到绿翠身边道:“绿翠,我找个人陪你可好?”
“少爷,莫非...”
“玉儿虽是班子里长大的,但平日干活也少,你日后要多担待些。”
绿翠将绢子握得极紧,抬头看一眼少爷,钻门出去了。
七
第二日,房未梦将自己的想法说与裴玉听。
裴玉心想,谈琵琶走南闯北,抛头露面也好不过做丫鬟,况且一时而已,就想从此跟着房未梦。
何姐姐为人矛盾,戏词里的热情化开来,只淡淡的。
“妹妹,你可想好了?路未必好走,日子未必好过。”向来豁朗的林芸儿倒劝了一句,但见到裴玉心意已决,也就不说什么,只抹着泪同她去见大班。
这一走,裴玉浑身上下最贵的行头,也不过是那身蓝白色的旗袍外加一把旧琵琶。
终日一身素色衣裳,裴玉尽力低调。
但她的容貌,本身就是藏不住的锋芒。
房未梦与姐姐最好,裴玉第一天来就带她去书房找姐姐。
房未央自己经过跌宕情事,如今心眼澄明。
“这个是琵琶曲谱?”裴玉眼睛睁的大大的,像个孩子。
“你懂弹琵琶?”
裴玉看看房未梦,房未梦示意她姐姐可信,裴玉就点了点头。
“那边还有好多珍贵曲谱,你尽管去看。”
房未梦拿起姐姐案头的书翻着。
“姐姐,你就这样成日呆着,可曾想过嫁人?”
“嫁人?没有。我只想着有朝一日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再说,你是女孩子,又能做什么?你喜欢看书,这么大一个书房不够你看的?爹爹也不再干涉你。”
房未央笑笑,搁下手中的笔。
“不说这个。那丫头怎么回事,容貌举止不俗,怎么也不会只是个丫头。”
“还是姐姐聪明。玉儿她,是班子里弹琵琶的。我与她好了,班子又义气,就留她下来了。”
“你这是害她。”未央说这话说得平心静气。
“姐姐,你怎会这样说?我以为你最支持我。”
“你自己想想爹会同意吗?”
“丫鬟填房,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只是个丫鬟吗?即便现在是,日后被爹知道她是班子里出来的,你又将如何?”
房未梦沉默。未央研着墨,说到:“以你的性格,可能离开房府去过苦日子?”
“那姐姐你...”
“我?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我去意已决。过去是受着感情的驱使,虽是糊里糊涂,倒也心甘情愿。如今虽已不受这牵制,亦不想委屈了自己。”
“姐姐,你说的太不现实,一个女孩子家...”
“你又现实?”
“总有法子,若有了孩子,我就不信爹他,还会赶玉儿走不成。”
裴玉正走过来。房未央补上一句:“当心三娘,她城府忒深;爹爹喜欢她利落能干,她确也如此,可见是要防的。”
“三娘待我极好,嫁妆、家底亦丰厚。况且,听说她的身子难有所出。”
“总之,你要小心行事。”
八
房未梦尚未提及裴玉,事情就已经传到了房众谋的耳朵里。
通风报信的不是三娘,却是绿翠。
虽是丫鬟,却也有大小主次之分。
自从裴玉来了,就成天与少爷一处,更整天赖在房中不出来。
那日,少爷甚至将绿翠最喜欢吃的豆腐皮包子给了裴玉。
三娘作壁上观。房未梦知道,她会成全这桩美事。
可绿翠却坐不住了。
三娘有喜,府里张罗着庆祝。绿翠忙前忙后,偏偏在老太太那里说漏嘴。
“上次少爷带回来的丫鬟会弹琵琶,倒可以表演一曲。”
“怎么?一个丫鬟,倒会弹琵琶。”老太太将茶盏放下。
“嗯,弹得好听着呢。”
“叫过来我看看。”
裴玉的来历老太太自然很快就摸清了,却也不言语什么。未梦喜欢就让他喜欢去好了,日子长了总也会厌。
这么着,事情也就渐渐传到老爷耳里。
“一个戏子,倒想嫁入房家,你好大的胆子。”三娘见老爷脸色很不好,自己也不好劝着,只好这样说。
裴玉低头不语。
“留她在身边做丫鬟可以,想娶进门是绝无可能的。”房众谋对于此事虽确实生气,却也有些见怪不怪。
他最知道儿子脾气秉性,这也是他迟迟不放手生意的原因。
果然,房未梦只侧过身子低声跟裴玉说:“玉儿,虽没有名分,我也不会委屈了你。”
裴玉默然,她想,这事情也不是一日两日可成,是需要些耐心。
好在裴玉不日就诊出已有身孕,房众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孩子生下来再说。若是个男孩,给她个名分也不是不可以,戏子虽属下流,可毕竟不是窑子里出来的。
裴玉整日整日地吐,偏又赶上房未梦与徐淑娴成亲。房未梦似是分身乏术,总也不在裴玉跟前,只得由绿翘照顾着。
这绿翘性格乖张,动不动就给裴玉甩脸子。因有身孕,裴玉也不言语,兀自强忍着。只想等到临盆,好讨一个名分,安生过下辈子。
那三娘的孩子迟迟不坠地,竟拖了半月有余,与裴玉在一日临盆。
裴玉难产,生下孩子就昏将过去。
再睁开眼时,朦胧中听见稳婆正跟房众谋说:“诞下死胎,是不祥之兆。老爷,这人留不得。”
房众谋不说什么,房未梦也晓得他的意思。
“玉儿,我爹主意已定,这房府你是留不得了。只能怪你这肚子不争气;怪咱们命不好,没缘分。这儿是些银两,等你身子好些便走吧。”
第二日,绿翠晨起打水时在井中发现了裴玉的尸体。
那枚玉在井水上浮着,折出一道光来,绳子上缠裹着裴玉的头发。
“我没有名字。班子里的众人见我浑身只一块玉值些钱,估摸着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就取其谐音,叫我裴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