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63期
作者:和谷
编辑:秦陇华
谈论中国当代散文与陕西散文写作,不能不说到散文的精神土壤:乡愁。
距今1500多年前的东晋辞赋家陶渊明,因郁闷辞官回家,种豆南山,埋下了乡愁的种子,梦境《桃花源记》传诵至今。我客居海南岛时,尤能体悟到唐朝李德裕的乡愁,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连小鸟都依恋故土,何况怀乡之人。诗佛王维身在官场,心存自然,在辋川山水间修心养性,是一种生命本真的乡愁。苏东坡也在海南岛呆过四年,诗曰: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最后,却死在了归乡的路上。
鲁迅是中国现代乡愁书写的开启者,有对已逝美好事物的眷恋,更有自我认同的断裂。李若冰的《柴达木手记》是新中国勘探者的墓志铭,在他晚年时我陪他重返故地,万人帐篷城已被风沙掩埋。我时常在博客中与旅美的老友刘成章照面,他的《家山迷茫》有如泣血的歌唱。
从古到今,其个人的生存方式不同,却怎么也离不开与现世的关联,散文是个人的,同时是社会的,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的平衡,形成了中国散文传统的审美特征。一部现当代散文史,是时代精神原乡的缩影,是以真切的生命体验所书写的。回到生活本身,才有立足大地的散文生活,也正是生活艺术的本质。
近年我常住乡下,观察父老乡亲物质与精神的处境,从家谱和史志中梳理近百年的人和事,农耕文化的凋落与愿景,让人惆怅不已。在城镇化的时风中,田园将芜何所归,试图描摹故土真实的面孔,在追寻个体命运的归宿中,也自然融入了对世态的观照。
秋,是成熟的庄稼,其时万物皆老。愁,把秋放在心上,是心里牵挂着成熟的庄稼,牵挂着劳动的成果。人生如四季,青春不再,老之将至,想到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便有了乡愁。愁,忧也。乡愁不仅仅是旧时的窑洞瓦屋,或石磨油灯,或牛圈猪栏,而是如何在物欲横流、道德沦落的都市生存之外,重温农时节令、风土民俗,贴近大自然,找回简朴中的纯真、善良和美好的人性,活得充实一些,回归从容与自在的心灵。尽管有笑问客从哪里来的尴尬,心却是暖和的。
有乡才有愁,而没有老家的都市情感失落者的乡愁,是陌生感中远逝的熟人社会的记忆,是虚拟社会中失落的现实经验。乡愁,是文化传统和价值伦理的复归,是社会历史变迁和人生履历中的招魂曲。从而明白你是从哪儿来的,又要到哪儿去,依然是土地或人之初的情结,是对先贤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敬畏。
散文中国或散文陕西的乡愁,不应该是过去时,而是现在时和将来时,有闪回,是原生态,是写实,非虚构,也有梦想。乡土,是与城市相对而言的。衣食住行和人与自然环境的差异,促成了不同的生存方式和文化形态。乡愁,更多的是对身居异乡的人而言的,对于生活在现代文明的花花世界中的人来说,绵长的乡愁是当代人对民族传统精神的眷顾。城市群在一天天膨胀,土地资源在缩减,穷乡僻壤在凋零,而留住乡愁,保存乡村文化记忆,使之融入城市多元化的文脉,才可能有诗意的栖居,以更替寂寥的现实乡村,焕发关乎食品安全的农牧业的生命力。
如果让农村人蚂蚁似地涌进城市,沦为底层弱势群落,出力不挣钱,而原有家园和文化根基已经坍塌,农二代已陌生了农事,乡村知识分子找不着北,不啻是一场社会灾难与危机。在雾霾笼罩的巨大的停车场里苟活,也实在是社会文明的病态。城镇化中的乡愁概念,是情感归依,同时也是物质文明的取向。林语堂为什么说,世界大同之理想生活,便是隐居英国乡村。英国早年的城镇化重视历史文化的保护与传承,体现出美丽田园的思想。我到过德国的海德堡,那里有优美的自然及居住生存环境,有建筑艺术和人文氛围,有足够多的空间尺度与阳光空气和水,是一个优雅而恬静的所在,留住了乡愁。
乡愁,是文学和艺术的字眼。散文写作中的乡愁,不仅是农耕文化的挽歌,而更应该是城镇化新生活的序曲。是保存与收藏乡村的文化记忆,也是开拓与创造一种新的文化景象。我是在不断地写到乡土,在嬗变的世事中积累学养,砥砺性情,乡土文章总像一茬茬庄稼在收割,丰歉不一,成色各异。青丝变白发,为子为父的时候写与当了爷爷之后写是不一样的,时间有情却也无情,只是后来的文字删繁就简三秋树,不事繁华,守望诗性。对于大众狂欢时代的都市孩子们,则是提供了旧农舍、农具、石器、老树、民谣、风尚和观光生态农业的一景而已。
传统的散文传播,则面临别一种乡愁。散文文体在文学史上与诗一起占据高位,也被当代的文学教育看重,却被文学机构轻视。在传播方面,抛开广义的大散文不说,狭义的艺术散文即美文、小品文,一些发表这类散文的报纸副刊萎缩,少人问津的文学类刊物在文人小圈子里自娱自乐,孤芳自赏,散文结集出版更是门可罗雀,不同权威散文选本也是各说各话。纸质读物运作手段的变异,权力和商业利益的诡秘,加上网络平台和自媒体写作的自由,形成了汹涌庞杂的写作群落,使得散文从创作到阅读,都堆积为一种混合状态。文化娱乐和文学消费的多元,导致艺术散文的质检无标准且粗放,降低了散文爱好者和读者的鉴别、阅读与欣赏能力。
衡量散文作品的优劣有一个共性和规律的标准,是由文化基因与经验所衍生的,散文的经典化有其淘洗与提纯的历史进程,往往在若干年的喧嚣之后。笼统为散文文体的文字遍布报刊和网络博客,大多与时风相关,远离中西散文的传统审美特征,或鸡毛蒜皮,或华而不实,或不说人话,呈碎片化语境,导致阅读记忆的丧失。有的也许在网络市场中获取点击量,却处于主导散文评价体系的边缘。但不可否认,虽凤毛麟角,但仍有好散文特质的鲜活文字在新秀的笔下,于一片迷茫的泥沼中透出光亮。
可以乐观地说,中国当代散文与陕西散文写作的主流是自信的,能够融入当下现实并唤醒和抚慰人们美好心智的艺术散文,从来没有停止过创建性的书写。多元化、个性化的散文格局,在相互刺激和催化中推进着散文样式的变革。一茬新时代的思想敏锐、词采清丽、风调悠扬的年轻散文家已经初露端倪,正为当代散文的传承与发展带来新的生机。
问春从此去,几日到秦原?凭寄还乡梦,殷勤入故园。这是唐朝柳宗元的诗句,饱含着浓郁的乡愁,而令他备受思念之苦的故乡在长安,又归葬长安。今天我们说乡愁,但愿他在不远处的原野上能听得懂。尽管,彼此的话语方式已逾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