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生命绝对不可能顺应某种旨意降临你身上。生命是你的,但你到底拥有怎样的生命又由不得你。
你只要是你了,你就只能是你,就一辈子被“你”所钳制、所圈定、所追捕。红豆,你只能忍耐你自己。
《雨天的棉花糖》又是一部具有毕飞宇特色的悲剧,这一次,时代的阴影投射在具有女性性格的男儿红豆身上。
小说主人公红豆像小女孩儿一样害羞安分,简单纯粹。有着韭菜叶子一样宽的双眼皮和那种永远都是二十摄氏度的眼神,因为发育得慢,被嘲笑为“上甘岭”。
红豆爱好音乐,有二胡天赋,扔掉父亲给的弹弓、玩具枪,拨弄起二胡,他梦想考音乐学校。
可是,红豆的职业选择并不由自己决定。他那从朝鲜战场回来的独臂英雄父亲赶鸭子上架般让红豆去参军,以“烛照他的雄壮当年”,听话的红豆只能和二胡的声音相依为命,互诉衷肠。
从小和我一起同唱“长大要当解放军”的,不少成了明星、老板或大师。爱脸红、爱歌唱、爱无穷无尽揉两根二胡弦的红豆,最终恰恰扛上了武器。这真的不可理喻,只能说是命。
红豆的生命也不是自己的生命,在阵地上,他的生命是蚊虫的、是蛇的、是子弹的、是炮火的。
坑道里燠热得让人晕厥。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绝望。红豆感觉呼出来的气都像大便一样干结。
打完仗后,红豆先是以遗像的方式回来的,家里悲痛万分。
后来红豆又一次回家了,原来是当了俘虏被放回来,被误认为牺牲。家里人不知道如何接受这一现实,特别是英雄父亲认为儿子给自己丢了脸,觉得红豆回来了还不如不回来。
从小的兴趣爱好被压制,女性化的心理和行为特征被嘲笑。长大后头上顶着“逃兵”的乌云抑郁终日,找不到懂自己的人,红豆活得很憋屈,最后还被送去疯人院。
因为那个时代的主流不允许红豆式的自我,不允许红豆义无反顾选择自己的命运。
作者很人性化地给红豆加上了一段跟自己儿时暗恋女同学相聚相合的故事,抚慰红豆和读者们痛乏的神经。
有意思的是,第一人称叙述的作者“我”,是按照民族习惯、众人期待行事,安安稳稳地做官工作、娶妻生子,成为很多人羡慕的对象,但只有“我”自己不明白,为什么要生孩子?为什么要这样过生活?
借助满天的噼里啪啦和遍地的碎红碎绿,把婚礼弄得大雅大俗。
女孩心与男孩身的错位,兴趣与行为的错位,自我意识与传统文化的错位,他身边的敌人太多:儿时的同学、崇尚英雄主义的父亲(只有他们那代人才理解视死如归)、战场的创伤。《雨天的棉花糖》讲的就是这诸多错位发生在一个柔弱男孩身上的故事。
我上高中时,隔壁班级也有一个有着柔美外貌的男孩子,成为当时所有男同学和女同学调侃调戏的对象,他沉默了两年,跟那些传统卫道者进行着沉默的抗争。许是哪个恶语中伤者成为最后一根稻草,他在高考前因为压力过大回家休整,据说错过了高考。
许多小说探讨“人应该怎么活”这一永恒的话题。我读过的《月亮与六便士》中主人公追求自由、绘画;《刀锋》中主人公追求读书、悟道;《青衣》中主人公追求戏曲、表演。他们都有着绚烂多彩的精神栖息地,让艺术追求、人生意义探索成为心之所向。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被经济、政治同化的众人精神领域中,他们本是珍惜物种,但这样的人往往不被社会主流文化认可。
红豆的诸多错位造成自己精神分裂,他让别人决定了他是谁,就像那柔弱的弦一样缺乏抗争力量,那蛇一般柔软的弦最终“缠”死了自己。
小说读罢掩面,感叹红豆生命的波折,在那个时代就像二胡拉出的游丝声音一样,找不到落脚点。
感慨现在这个相对包容、开放、自由的世界来之不易。
对一个人和一个时代来说,容许、理解异类的存在才是真正的成熟与完善。
红豆的悲剧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做出努力。
补:
毕飞宇的小说读来柔和似酒,一些描写表述直入心坎,值得细细揣摩把玩。
描写执拗的英雄父亲:战争是父亲的初恋。战争在父亲的眼里妩媚动人。
描写有少年感的红豆:大部分男人在二十岁之后都能学会把一切放在心底,红豆在这一点相当糟糕。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灵魂的闭路电视,一和他对视就向你做现场直播。
曹美琴的嘴巴长在她的口红那儿。 红豆坐在沙发里脸上的样子像青春期的某个糟糕片刻。 红豆拉二胡把二胡的灵魂给拉出来了,整夜在没有路灯的巷子里瞪着碧眼游荡,尾巴一样蛇形地跟踪人迹,追探人们的听觉。 那些干净、透明的液体像时间的秒针,一滴又一滴地抚慰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