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有文字记载为证的中国第一次时装表演,发生1926年12月16日,地点为当年上海有名的夏令配克电影院。操办这一场表演的是位人称甘夫人的小女子,小女子名气不响,可查到的先进事迹稀缺。但标准的名媛一枚,出生高贵,本名唐宝玫,系北洋政府第一任总理唐绍仪膝下排行第八的女公子,仅凭她搞定了中国有史以来的首个时装秀,足令我辈佩服一下。
要知道,在传统的中国,服装不仅是礼仪的一部份,还由规矩框定好,衣服不可随意乱穿,穿错了,可是逾制,闹笑话事小,砍头事就大了。千百年来,爱美的小女子,衣服折腾来折腾去只能在规矩内玩点花样,闺房里揽镜自怜一番。公开地以展示服装为目的,众人面前走来走去搔首弄姿,呵呵,那简直就是直接向传统卫道士叫板,风险巨大。
当年的军阀韩复蕖,就因为女人衣服穿得太放肆而大动肝火,专门下过一道禁令,并且派巡警负责监督,以确保女人们都“他妈的给我规规距矩穿衣服”。
那是1931年夏,韩复蕖发现济南大街上的女人居然穿着短袖旗袍,露出一大截胳膊,成何体统?他质问一个妇女“谁准你这样穿衣服的?”那路人女也不是省油的灯,眼一瞪“我穿我的关你何事?”她哪认识眼前这位什么来头。
韩复蕖那个气啊,回到官邸立即下个命令“凡是夏日妇女穿短袖旗袍,袒露胳膊者一经发现罚款一枚现大洋并罚晒太阳一小时。”直接派了巡警张贴大街上,并且抓抓抓。那年头,信息传播慢啊,可怜一些没得到消息的女同胞,给抓个正着,又罚款,又暴晒了一小时。从此,全城妇女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全身肌肤裹进衣服里。
另一个军阀孙传芳也干过类似的事,时间还要更早,过程和结果都比较喜感。他也认为旗袍妖冶而有伤风化,在1926年初下了个禁穿旗袍令。不料自家后院先起火,姨太太出来打脸,根本无视他的禁令,穿着旗袍袅袅娜娜去杭州的灵隐寺烧香,他也只好打哈哈“内人难驯,实无良策。”节操碎了一地。
前一位在济南下的令,令行禁止了。后一位是在江南地区发布的,被姨太太一反对,只好呵呵了。这北方和南方的两位军阀,同一件事同样的用意,结局大相径庭。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出,当时中国的南方得风气之先,相对比较开放。这也是时装表演的首发在上海的时代背景吧。
就在孙传芳因“风化”操碎心的时候,一场盛大的时装表演已在孕育中了。
1926年11月22日上海的《申报》刊登一篇《联青社筹办大规模游艺会》报道 “为筹集儿童施诊所经费起见,闻将于下月初假座夏令配克大戏院举行大规模之游艺会,内容约分二种:(一)时装表演。由社员眷属及闺秀名媛担任之,新式服装,旧时衣裳,自春徂冬,四季咸备,新奇别致,饶有兴趣,为沪上破天荒之表演。”
这是一场慈善性质的活动,其中的一个节目是——时装表演,策划并组织活动的人,唐宝玫也。尽管身为官二代,可以拉老爷子的大旗扯虎皮,在申办活动的时候,还是得动番脑子,和守旧的官僚们斗智斗勇才成。上交的申办报告里,首先以慈善的名义,然后表示“以我国古时历代装束,趁此机会一一表现于吾人眼帘,温故知新……因兹借镜。”
看到吧,打着光大中国古代服装文化的旗号。
后来嘛也就说一套做一套了,所谓古代时装打打马虎眼,实际表演中“分游戏服全服、跳舞服、夏服、晚礼服等十四种,除二种为纯然中国服装外,其余颇近欧化。”而且因追捧的人太多,还加演了一场。大获成功,让唐大小姐笑得合不拢嘴。
端的是:总理千金办盛会,审时度势,略施手腕,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开天辟地的第一次时装表演办得那叫一个漂亮。
尽管我们看不到第一次时装表演的影像,机缘巧合,美国二十世纪福克斯集团旗下的Movietone在1926年的春天,给三位时尚的中国女孩拍过一段电影胶片,其中一人疑似唐宝玫,倒亦可借此一窥些许踪迹。
片子里一位姓施的小姐操着流利英文担纲主持,两位来宾分别是说着文明戏腔调江北官话的甘小姐,和带着广东五邑地区白话口音的范小姐。
施小姐用英文描述:“Bob头的流行已经来到中国啦,我们都是介个样子烫成小波浪滴,然后我们还特别喜欢戴翡翠耳环,不仅如此,我们的项链挂坠和戒指,还都是一套滴!”
然后甘小姐拿起话筒说:“我很是欢喜我的中国样子长头发。”“可以戴花,耳环子,铜纽子,全是宝石镶的。”最后是范小姐,说:“我中意我嘅头发,啲头发系向后边栾嘅,我啲玉嘅耳环同埋珠嘅,完全系中国个样。”
三个女子可谓当时的时尚先锋。其中甘小姐据考证就是唐宝玫,从她后来操办时装表演的表现看,和片子中女孩的确很相符。
那么,唐宝玫怎么又被称作甘夫人(小姐)?因为她嫁给了上海公和祥码头买办甘翰臣次子甘鉴光,冠了夫姓。这次婚姻时间并不长,她后来再嫁清末两广总督岑春煊的第三个儿子岑德广。
不幸的是岑德广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有严重污点。他曾留学日本,于汪伪政府担任经济大员,并且居然陪同日军土肥原登门拜访唐绍仪,继而导致唐绍仪被误会要出山帮日本人办事,而被杀。抗战胜利后他被捕,解放后死于香港。
本来唐绍仪前后陆续娶了好几房,家庭关系比较复杂,唐宝玫的母亲郑氏,是唐绍仪出史朝鲜时所娶,生有一子二女,后误食毒螃蟹而死。郑夫人所生的三个子女在唐家众多子女中不够出挑,本来就没啥分量,加上老爷子的死,系唐宝仪的丈夫一手造成,于是,更不受待见。
以唐宝仪操办时装盛会的手段看,那是有见识有胆识有智慧有资源,当然肯定也属于不安分的女子。但,就这么灿烂了一次后,再也没有后续了。她固然办成了桩破天荒的大事,还是主不了自己的人生。在对她的记载中,除了这一次时装表演的含糊几句介绍外,就是她的丈夫怎样怎样,而她的人生彻底被遮蔽被忽视了。
旧时的女子,一生的走向尽仰仗嫁得好不好。另一位可资参照的名媛陆小曼,没见干过什么大事,因为嫁了大才子徐志摩而跟着沾光,留下大量的传说。解放后,还被安排到上海文史馆,拿着高薪哀怨地闲度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