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与丫头去花市闲逛。街巷逼仄,购者如织。花枝侵道,车陷其中。正郁闷着,但见万紫千红之中,一瓶雪柳置于高几,枝条干枯,却姿态舒展,像把人的心抻展了,于脂粉腻香中跳脱出来,让人心头一动。耐着性子,停车他处,倒走原处,欣然取之。柳虽倒插,壶却不宜,于是觅一梅瓶,置几上再观,便觉佳偶天成。
回家来细观品咂。梅瓶瘦立,椭圆束口,质地素黄,暗光幽幽。柳枝粗细杂错,倒伏一侧。枝皮麻涩,细条延生其上。几条嫩柯,向下翻转探头,作绕指柔之态。其壮枝从瓶颈夺口而出,向一侧生发伸展,期间又枝柯纵横,疏影清斜。远观,如翩翩男子,峨冠束带,立于江岸;又如风中女子,长发飘飘,站于山巅。心下甚喜,觉成年人的快乐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于是,摆于桌上,置于案上,托于几上,上下左右,乱拍一气。想这自然的东西就是好么,虽然枝条还暗哑着,但那生动交错的姿态却让一屋子的人工有了生气,活了起来。
一日早上,瞥见一粒米白沾于杈窝,近看那是个白花,小米粒般坦然的粘于枝上,内里也有微黄的蕊。想必这小小的生命是夜间生发的吧。想起袁枚诗云: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然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正是生命无法遏制的冲动。不几日,顺着枝条,小小的白粒,这儿一点,那儿一点,东忽西闪,星星眨眼,渐次多了起来。而那枝桠处,柔荑上,翠绿如豆的绿叶也一簇簇的生发出来了!
这个在自然中随处可插的雪柳,在小小的室内却要委屈它了。找来找去,还是书架下、茶案上,是安置它最好的去处。安置好了,就日日绕柳三匝,旁瞥几眼。虽无“瘦竹藤斜挂,幽花草乱生”之境,但坐卧其旁,神骨俱清。虽无野梅虬枝屈曲、枝柯奇古之态,但趋于一侧,伸于虚空。虽无粉壁月影、柔条拂水之资,但生花结露,捻绿点白,每日都有生发生机的欣喜。
于是就在其枝柯柔条、绿意疏影之下,弹琴喝茶读书。
弹琴就弹《小罗曼史》。前奏的厚重长音如那坚硬伸展的主枝。扫弦就如一阵风忽的吹过枝丛。跳跃回环的和弦就如忽左忽右的小白花,一闪一闪的。喝茶么,就喝绿茶,春天都来了,还喝什么红茶!那杯中翠绿的草尖,就如那枝干上的新叶。看书就看丫头送的小书,年味弥漫中,似不能正襟危坐的看那巨著。薄薄的一本,小小的字体,不用耗费多少心力。
然而这一读,却读出了刺眼和心悸。那一句句的字语,互相勾连,对号入座,竟发生了古今共情的化学反应。
——“我们的高远的理想说到底只是我们心中独自娱乐的影片……”
——“灵魂住在肉体里,肉体住在衣服里,衣服住在屋子里,屋子住在市镇村庄里………你我只是住在自己的衣服里。”
——“真正有自己的话要说的是不多的几个人;因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几个人。”
——“人不能只在艺术中呼吸,还有许多实际问题。”
……
触目惊心啊。前人把能说的都说了,可惜我们有时候还执迷其中,愚妄而不愿自省。抬头看看那雪柳,生机就在其中不断的闪现,又想起木心的话:郁积得憋不过来了,幸亏总有春花秋月等闲度地在那里抚恤纾解,透一口气,透一口气,这已是历史的喘息。
可不是么,立春已至,春天已来。这梅瓶里的雪柳,必将长出簇簇白雪,生命勃发的力量无法阻挡,期待未来的心也不能停止。当我看到它,在以后的日子想到它,也许就会想起长者的忠告,在这忠告的点刺下,步履不会停止,去继续追逐往后岁月的余光……
老猫记于虎年立春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