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我竟一时茫然。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写这五天,这五天对我来说实际上是一个空白,父亲这最后五天我并不在他身边,他是一个人孤独地离去的。唯其如此,我觉得宁可忽略悠悠几十年,也不能放过这五天,事虽惨淡但既已发生就得直面,于己也许是一种救赎呢!
父亲是一个生活在中国最底层的农民,尽管他后来一直有工资并且到老都有不多的退休金,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身份的这一定性,因为他身上始终留存着底层农民的两大特性:没文化和能吃苦。其实跟村里其他人比说他没文化是有失公允的,他还是上过一两年学且初通文墨的。在我印象中他颇好阅读,报也好书也好逮住甚念甚。他不会默读,必须读出声来,我想这多半是由于认字有限而读得吃力的缘故。我大概在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就可以经常笑话他把一些字读错。每当他拖长声调抑扬顿挫的时候,我妈总是不失时机地在一旁揶揄他:“看看,老架儿(老汉的意思)又开始学习考大学呢!叫他做点活比甚还懒!”每当这时,父亲即会一放手中的读物,皱眉瞪眼骂道:“真日你娘心烦!”然后拂袖而去,离开这个让他不爽的环境。也许是由于这些许的文化抑或是与生俱来,父亲的性格中自始至终还闪耀着一种属于他的特质:执拗而随性,敢于蔑视权威。他对村干部有一句口头禅:“你说的是个屁!”他跟村里人打交道基本上是由着自己性子来,因为他在发挥的时候从不问是非和不讲章法!这导致他在村里麻烦不断,导致母亲一听见村里有人吵架就先让我跑去看看是否与父亲有关。但老人家乐此不疲,逾挫逾奋,有时为维护自己的合法利益不惜大吵大闹甚至施以拳脚!长而久之,他也成了村里的著名刺头,一般人是惹他老人家不起的!这样大概到了1964年的时候,当时的晋城矿务局所属煤矿来农村招矿工,已经38岁的父亲听说此事后,当即找村干部声明要去,村干部说年龄超了,父亲说:“你是死人?不会少报两岁?反正不能过,非去不行!”村干部说:“叔呀,这事我说了不算,你得找公社。”父亲扭身立马去了公社,据他老人家讲他找到了一个拿章的行政秘书,连续几天下来发展到不盖章不让走人的地步,最后由于行政秘书的妥协父亲实现了他人生的一次伟大转折!到了矿上工作以后,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公家真把他管住了”,但我觉得父亲的性格和处事原则并没有根本的改变,所不同的是产生的实际效果并不像原来在村里那样好了。因为他不断地换工种,却没有一个工种是工作轻省而收入高的,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矿上最脏最累的活。一开始下井釆煤,挣得多点但辛苦且危险,后来要求调到井上,在井口负责摘钩。所谓摘钩就是当巨大的绞车轰鸣着把装满煤炭的矿车咣当作响地从陡峭的井底拉到井口时,他必须紧赶几步跑上去拔掉锁定钢丝绳的销子,然后推着失去牵引的矿车到一个“翻笼”里把煤炭卸掉。他偶尔带我上班,他这工作把我看得惊心动魄!后来又调到运销科的一个选煤楼上负责捡矸,就是从皮带运输机上运动着的煤炭中迅速发现并捡取矸石再投入存矸仓,有时碰上大块矸石他必须起身双手抢过来才行。我跟他去过他的工作场所,不说别的,单是选煤楼高分贝的巨大噪音就让人头昏脑涨,难以忍受。再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大和伤病他给井下送过干粮,也看过煤场,这工作相对轻松些,但收入也是最低的。干到最后我感觉他是一天也不想在矿上干了,到1984年刚够二十年工龄时便提前退休了。由于当时把年龄报小了,这导致他在退休金上吃了不小亏,但他非常知足,经常说他是公家人,衣食无忧。矿上给他发了一个退休证和一枚劣质的“光荣退休”纪念章,他拿出让我看了许久并用红布包好锁在了箱子里。
父亲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几件事都是和我有直接关系的。大约十岁以前,我一直是和母亲生活在农村老家的。有一次我生病了,连续几天不好,一天晚上突然发作起来,母亲吓得大呼小叫,为了驱邪连摔几只碗,院内堂屋的邻居大伯惊动起来。母亲对他说:“八叔,你快看看,孩这是怎了?” “八叔”凑近摸摸我的头说:“孩不轻,不行叫他爸爸回来吧!” 母亲说:“后晌去公社打了长途电话了!” 随后又张罗着叫来村医看后吃药打针,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母亲则整夜守着我。大概天快亮的时候,隐约听见我家门口悉悉索索地有动静,母亲起身打开房门,见一个穿着雨衣的人正弯腰用石片剐着胶鞋上的泥。那人抬起身摘掉雨帽母亲认出是父亲,惊讶地说:“你,这是怎么回来的?”父亲一边进到屋里一边说:“后晌队长告说我长途电话,也没有车了,就走路回来了。孩怎样了?”母亲说:“烧得说胡话,吓死人了,现在安稳些了。”.那时的我虽然小,但我和母亲去过父亲工作的矿上,我知道那里离我家足有上百华里,那时交通不便得倒两回车才能到。这样远的路父亲应该是下午出发走了整整一晚上夜路才到家。后来到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做了他辈子最英明的一件事,那就是千方百计托他一个远房哥哥把我从乡下的学校转到了当时的晋城二中读书,我也由此才得以考上晋东南师范学校。然而就在师范快毕业时,我却以相同的方式又一次考验了父亲的脚力。那是1979年,快毕业的我们下到平顺县苗庄乡北甘泉村实习一个月,也许是水土不服的原因,实习快结束时,17岁的我竟出起了麻疹,这种儿时不经免疫大多会得的病到我这年龄再患,那是相当难受。当时高烧不退,昼夜难安。老师也通知了父亲,当时父亲坐火车到长治后,由于人生地不熟,他也是边问边走,步行了几十公里才走到了苗庄乡卫生院见到了病中的我。父亲一生卑微、贫贱、偏执,不喜逢迎,不善周旋,但他把自己肯吃的苦几倍地吃给了我,还把自己少得稀缺的一点智慧之光拂照在了我身上。正是这样一个一直处在低处的他改变和支撑了我相对高起的人生。
进入晚年的父亲依然身体很好,他七十多岁还能爬上我家院里那棵老椿树,八十岁之前的他仍骑车穿行在长治的大街小巷。但是八十岁以后他渐渐地不怎么骑自行车了,但仍然不肯在家,出门就坐三轮。一直到八十六岁以后,我感觉他体力渐浙不行了,主要标志是腿脚不行了!这时我才开始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开始为他尽做儿子的义务。大约他去世前两三个月,有一次小区里的同事突然给我打电话说父亲穿着拖鞋柱着拐杖出了小区大门。我当时正下乡回不来,就让单位的同事赶快过去看看。后来他们告诉我父亲说要回老家,他们一边劝一边把他背回了家。这件事给我敲响一声不祥之钟,因为我小时候听长辈们说老人感觉自己快不行的时候会坚持回老家去,这种感觉往往是很准的。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我有一次半夜起来看他时,发现他不在自己房间里,床上的被子褥子都掀到了地上。我一惊,赶快开灯找他,发现他穿着衣服坐在客厅里,也说是要回老家,奇怪的是胳膊还胡乱缠了一条毛巾!在我重新服侍他躺下之后,他指着屋顶的角落对我说:“看,看,来了,下来了……”我问他什么下来了,他说:“来了,来找我了……”我意识到他出现了幻觉,这不是好兆头!第二天我即安排他住进了医院,经二十几天治疗,医生说没什么大病,就是人老了,脏器功能不好,心律明显不齐,再治也就这样了,建议出院怡养。此时已是2014年4月,当时政府工作的环境空前收紧,但凡担任一个职务就会感到巨大的压力。考虑我这一个人实难照料,我通过一个同学的关系把父亲安排到据称是全市最好的老年康养中心进行治疗和照顾。那二十几天我几乎每天一趟去看他。我知道这肯定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但我感觉以他的生命力似乎还会支撑较长时间,尽管有一次去的时候他连我都认不得了,当我问他我是谁的时候,他恍惚中连说了两个故去的长辈的名字。这虽然让我感觉异常不好,但我仍不相信他会突然离去。
2014年5月9日至13日,我终于迎来父亲生命的最后五天,实际上我哪里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五天呢!这五天,为了完成一个防汛演练,我忙得一塌糊涂。演练这事就像拍电影一样得假戏真做,参与单位多,工作头绪多,作为总牵头人的我焦头烂额!但我还是非常圆满地完成了这场仅具象征意义的假戏,然而却留给父亲一场相当悲凉的真戏。我对那场假戏的细枝末节了如指掌,却对父亲谢幕人生的真情实景一无所知!当我13号早上接到电话说父亲心脏骤停正在抢救时,我的心同时沉入黑暗的深渊!我七点半赶到他的病房时,一帮白衣人正在为父亲做心肺按压,十几分钟后我示意他们停止,因为我感觉父亲不可能再回来了,他老人家是早就说要回老家的,是我没有认真对待他的意愿给他一个圆满的结局,现在他老人家决绝地走了又何必再折腾他呢?我要了一盆热水开始为父亲细细擦拭身体,并在妻子的帮助下为他穿好早就备好的寿衣。随后我侄儿开车和我一起把他送回老家。路上,我先给领导发信息请了假,又给老家的堂哥报告了父亲的死讯,让他们做好接应。这时我特意伸回手去摸了摸后面躺着的父亲的脸,脸尚温。随后父亲在老家停灵八天,丧事办得顺利而圆满,村里人都说我把父亲的丧事办得不错。
办得不错!这从乡亲们嘴里平常道来的四个字于我却如同扇在脸上的铁掌!是的,从见到父亲遗容的那一刻起,一个残酷的问题即开始拷问我的内心:父亲这最后五天到底是怎么过的?!听护工说他一晚上一直叫个不停,13号早上吃了饭,抱他到轮椅上坐了一会儿,后来发现他脑袋耷拉下来,随即赶紧抬到床上进行抢救。这就是我作为他唯一的儿子所掌握的唯一情况!哦,他的孤独,他的无助,他的恐惧以及他的痛苦是不是皆因我的缺位而数倍放大?是不是我的空缺让他最需要温暖的人生变得冰冷无情?作为独子的我制造的这段最绝情的距离让他最后的呼唤杳无回应!我怎么对得起他那向着我驰而不息的执着脚步呢?在他一生辛劳从一个身形矫健的青年变成一个不足七十斤的垂垂老者需要我助力最后五天,我竟然有充足理由缺席!说实话,人有时真不比一条狗强!是的,这五天于我已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淌血的伤口,但我不能不触碰它!
父亲,安息吧!你最后的五天实际上在我心上埋下一棵永不腐烂的刺……愿阴阳间有一条神经传导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