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个不成文的约定，那个有些阴郁的病房窗台，总是绽放着一盆水仙花。

      这间病房里曾经入住了一个极其喜爱水仙的病人，自那以后，窗台永远会放着一盆水仙花。从医院外的大街上，也能透过窗户，看到那富有活力的金黄色。或是盛开，或是含苞待放。

       他明白，那曾是某个人的寄托。

       病房里，住着一对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       刚从ICU转出的他们，恰巧就这样碰到了一起。摘掉呼吸机以后的空气是那样的新鲜，对这两人而言，每当想起待在ICU里的日子，便恨不得狠狠地吸上几口，才得以满足。       「呐，我说，」

       伴随着些许犹豫，女孩先开口了。

       「你是哪里出了问题？」       「肺部感染，现在已经没事了。」       男孩看着窗外，慢慢地说。其实，他并不喜欢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来往的行人、翱翔的飞鸟，甚至包括随风摇曳的树叶，他都会莫名其妙地羡慕起来。       「你呢？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我看见过哦，我们的年龄明明差不多大吧。」

       女孩笑了笑，脑袋上的侧马尾机灵的摇了摇。

       「是有关心脏的问题。但是既然从ICU转了出来，我想也没事了吧。」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什么嘛，你也是快要康复的人了，不能表现得高兴一点吗。」       「想了想，回去以后还要继续上学啊……住院这么久，好像什么都忘干净了。」       「一个上宽下窄的等腰梯形容器装满了水，容器底部受到的支持力和水的压力之间的关系是？」       「不是吧，你还真的和我是同一年级的吗……」

       男孩抬起了输着液的左手，和右手一起在空中比划着容器的形状。

       「水的压力大于支持力？」       「错了，看起来是真的忘了呢。」

       女孩捂住嘴，但并没有藏住她调皮的笑声。       「厉害，我应该庆幸和你不是一个学校的。」

       男孩耸了耸肩。       「我说，你准备考哪个高中？」       「就这附近哪一所呗，如果运气好的话。」       「我也想去那里呢，」

       女孩听了以后，来了兴致。

       「也许我们以后会成同学？」       「呃……希望如此？」

       他明白，凭自己的实力，考入那所高中一点都不简单。

       「还不睡觉吗？」      男孩的体质决定了他并不会有很深的睡眠。察觉到轻微的脚步声就，男孩醒了过来，看着站在窗边的女孩。       「呀，吵醒你了吗，抱歉。」       「没事，我还没睡着。」       「这样啊……我想在输液结束以后来回活动活动。」      他明白，输液时运气不好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输液处会变得水肿不说，弄不好还会危急性命。好在他现在也只是输葡萄糖，并不处于那种生死攸关的重要关头。       「窗外有什么东西吗？」       「有……几颗星星，有一颗很亮。」       「那个方向应当是金星。」       「哇，你怎么知道？」       「西南方亮向亮的星星不多，随便猜的。」       「好厉害。」       「照这个空气质量来看，以后可见的星星大概会越来越少，好好珍惜吧。」       「喔——」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没准我能把它们都记下来呢。」

      男孩也向窗外看了一眼，由于角度问题，他并不能看到什么星星。不过倒是从女孩眼中的倒影里，看到了那颗闪亮的金星。

 在神话主管爱与美的维纳斯，似乎也因为她的目光触动，化作星光溶在了这如同宝石般的瞳孔中。

       一时间，男孩竟注视了好几秒那样的眼睛，完全没能移走视线。

        「怎么了？」

       注意到男孩目光的她转头问道。

       那美丽的瞳孔中突然看向自己，让男孩吓了一跳——不如说，是心跳突然加快才对。

       「没……没什么。记星星的话，只是几天是记不完的。不过你看起来比较聪明，也许能做到吧吧。」

       「哈哈哈，谢谢你~」

       他明白，自己对面前这个看着星星的女孩，似乎有了些不同的看法。

       「护士刚刚说什么？」

       男孩回到了病房。这几天他停止了注射，脸色看起来也比刚出ICU的那段时间好多了。

       「说是肺部已经没问题了，再过几个星期就可以出院。」       「哎，真好啊。」

       女孩露出了一副羡慕的神情。       「用不着羡慕我，你也会的。你现在已经停了点滴了吧，没有具体的出院时间吗？」       「现在还不知道，说不定会比你还早？」       「那我们打个赌吧。」       「什么赌？」       「医院附近有一家西餐厅，谁先出院谁就请客。」       「噗，这算是什么赌注……好吧，我同意了，我一定会让你请客的。」       「可别为了免费吃这一顿故意晚出院啊。」       他明白，那家西餐厅的菜不仅昂贵，而且还不太合自己口味，不如去附近的烧烤摊吧。

      某天中午，女孩吃完饭后，抱着什么东西回到了病房。

       「你手里的是什么？」

       男孩对于她捂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有些好奇。

       「看！」

       女孩摊开手，那是一个小花盆，里面盛满着从医院公园里刚采来的泥土。仅凭这些，似乎就闻到了一些即将到来的春天的气息。

       「里面种的是……大蒜？」

       「不是啦！这是水仙花！」

       「……那东西是有剧毒的吧，你还真敢碰啊。」

       「有毒也是对那些想吃他们的人而言，比如把它认成大蒜的某个人。」

       女孩得意地笑着。

       「对于只想培养她的人来说，只是漂亮的花而已。」

       「好吧，你赢了。多亏了你告诉我，不然我可能趁你不在的时候拿去炒鸡蛋了。」

       「你！」

       女孩嘟着嘴，做出要把花盆砸到男孩病床上的架势，但最后还是轻轻地放在了阳台上，双手托着腮帮，认认真真地看着好像埋藏着宝物的春泥。

       「嗯……这地方阳光不错，应当能长的出来吧。」

       他明白，对于这个很难记得每天浇水，有些粗心的女孩来说，水仙成功发芽似乎没那么容易。

      夜间，一阵剧烈的吱嘎声传进了意识模糊的男孩耳中。

       「……？」

      男孩揉了揉眼，朝女孩的病床看去。女孩紧紧抓着胸前的衣领，在病床上翻来覆去着。本身并没有什么血色的脸颊，此时却被憋的通红。

      「喂喂，你怎么了？」

       看见此景，男孩连忙跳下床，快步走到女孩的病床旁。

      「胸口……好疼……」

       女孩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地滚落在白色的床单上。

      「有药吗？！」

      「有的……在床对面，第三个橱子里……包装是橙白色……松柏牌的药……」

      男孩听了后，立马跑过去，顾不得什么个人隐私，翻箱倒柜了起来。

      他明白，医院中的很多情况下，一毫秒都不能耽误。

      「这个！」

       男孩找到了目标，飞速递给女孩。女孩接住后，倒出了大概足足有10粒那么多的白色药丸，吃了进去。具体有多少，男孩没有心思去细数。

       「我去叫医生！」

      接着，男孩又跑出了病房。

      深夜，医院走道里本来昏暗而又温暖的灯光，在这时反倒显得无比压抑。

        ……

      女孩的病床旁凑了几个医生，在讨论了一番后，又给已经告别多日输液的女孩打上了点滴。

      「抱歉，这次一定吵到你了吧。」

       等到人都走了后，又回归寂静的病房里，只剩下女孩小声的低语。

      「说什么呢。医生们讨论的结果是？」

       「看起来，又要和老朋友度过一段时间了。」

       女孩指了指点滴。

       一滴，一滴，平静地向下滴落着。

       他明白，只要这样数着，点滴一定有输完的那一天。

       「快起床！！」

       随着清晨的一丝亮光，闯入男孩睡梦的，还有那活泼又熟悉的声音。

       「这才几点啊……」

       「看！窗台上！」

       那小小的花盆里，伸出了绿色的嫩芽。嫩芽的顶部已经有了几个花骨朵，在青涩的绿色中肿胀着，似乎还没有做好面对这个世界的准备。

       「WOW，竟然真的能长出来啊。」

       「我说吧！」

       女孩自豪的抬着头，脸上洋溢着那份完全藏不住的喜悦。

       男孩只是笑了笑。可是，他看着那小小的，充满活力的金黄色花朵，好像也感到了一股轻松。

       他明白，女孩一定很想看到水仙花发芽。在女孩忘记浇水的几天，他总是偷偷帮忙，细心照料着。

              星空，是已经阔别我们多久的，来自上天的馈赠呢。

       一朵，两朵。金黄色的水仙花安静而又俊朗地在床边挺立着。女孩拿着手机，静静地看着手机的时间。

       「你说，会不会突然放晴呢？」女孩问男孩。

       这一天，是双子座流星雨，那一个个闪耀的旅人们路过的地球的日子。

        只可惜，今天从白天起便乌云密布。女孩一直看着天空中的乌云，期待着放晴的那一刻，只是直到现在，层叠的乌云还是阻挡着我们与流星雨的相遇。

        「可能吧。每年12月都会有的，如果累了的话，建议你去休息。」

        「不行！我就坐在这里了！」

        把点滴袋挂在了男孩的病床后，女孩一下坐在了男孩靠窗的病床上，死死地盯着天空，眉头微微皱起，不知道在和谁赌着气。

        「好沉……」

        「什么？」

        「你坐到我的腿上了……」

        「你胡说！」

        女孩并不认为自己会很沉，事实也是这样，她的外表看上去很是瘦弱。只是对于一个刚刚康复的男孩来说，承受这股重量也有点困难。

        接连不断的哈欠。没过一会，女孩就撑不住，闭上了双眼。

        ……

        「快起来。」

        男孩拍着女孩的肩膀。

        「诶……？不要……反正也过了流星雨的时间了吧……」

        「应该还有几分钟的时间，还有机会。」

        女孩渐渐抬起头来，在她仰望天空的一瞬间，一道流星恰好划过夜空，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尾巴。

        她曾经看见过的许多美景，在这绚丽的流星面前，似乎都有几分逊色。是因为这是自己努力等来的结果？还是因为，身旁有这个整天脸上都没有表情的怪家伙呢。

        「哇哇，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女孩不顾左手的点滴，使劲拽着男孩。

        「看见了，看见了。」

        面对面前这个兴奋的家伙，男孩无奈地笑了笑。

        「千钧一发呢，这应该是在队末的流星吧。」

        「嗯，一颗也足够了。」

        「如果有机会，下次去看另一个流星雨吧。」

        「另一个？」

        「是在暑假的八月，无论是数量还是亮度，都要比双子座流星雨好看得多。提前找好位置的话，就能从头看到尾，挨个和他们打招呼了吧。」

        「好啊！那就明年！」

        女孩很开心，激动地答应了这突如其来的「约会」。

        来年八月，似乎就在眼前一般。

        他明白，坐在繁星满天之下，女孩一定会更加开心。

        那一盆水仙花长得越来越高了。

        所有原先被男孩以为是蒜苗的水仙，都像是在刻意给证明给男孩看一般，绽放出了极其美丽的黄色花朵。

        只是，除了晚上的时间，女孩似乎最近总不在病房里，这让男孩少有的感觉到有些孤独。

        在那天夜晚女孩病发之后，男孩没再见过女孩受疼痛折磨的样子。只是她有时会突然捂住胸口，做几次深呼吸后，又能从脸上露出往常的笑容。

        她应该没事吧。男孩想着，从病床上起来。快要康复的他，逐渐厌倦了整日躺在床单里的生活。这一次，他想到楼下的公园里走一走。

        ……

        「哎？」

        男孩没想到，在公园的某个角落里，看到了那个女孩。

        整日挂着笑容的她，正坐在公园角落的长椅上，用手背抹着眼泪。从她有些吃惊的、泛着泪光的眼中可以看出来，她似乎并没有想到男孩会来到这里。

        「……」

        男孩看到了这情景，先是沉默了数秒，然后坐在了女孩旁边。

        「……」

        女孩也不说话，努力平复着因为抽泣而变得不规则了的呼吸。

        「怎么了？」

        过了几分钟，男孩开口了。

        「……」

        女孩并没有回复，仍然低着头。

        「不说也没关系，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

        女孩听了后，好不容易忍住的泪珠又涌了出来。

        男孩叹了口气，用自己的右手握住住了女孩那只因为擦眼泪而变得冰冷的手。男孩的手不大，却恰好能包裹住那只同样小巧的手。

        「我说，你害怕死亡吗？」

        女孩小声发问了。

        「我害怕。但是既然进过ICU，也多少做了一些心理准备。」

        「我觉得，因为病魔而被夺走性命，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了。」

        男孩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力度，自己的手被握紧。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呐，你是怎么做好心理准备的呢？」

        「我嘛……先说好，我一直不是个乐观的家伙，你可不要被我影响了哦？」

        男孩看向女孩的双眼，笑道。

        「哼……到现在才说这种话，你已经影响了我很多了好吗。」

        「抱歉抱歉。我呢，对自己这条命没有什么挂念，没有什么顾虑。人来到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没有活着离开吧。」

        「可是……」

        「你有什么后悔的事吗？」

        「……没有。花也开了，流星雨也看了，住院前的日子里，也几乎是开开心心的度过了每一天……」

        「那不就得了。」

        男孩点了点头。

        「话说，为什么要谈这么严肃的话题啊？我们不是还要考同一个高中吗。」

        「……笨蛋。嗯，我们说好了。」

        女孩说着，然后紧紧抱住了坐在旁边的他。

        「喂，你啊。」

        女孩并没有起来的意思。男孩苦笑着，慢慢顺着女孩的头发。

        男孩也想哭，但他没有。

        他明白，在这种场合，绝不能落泪。

        水仙花的花期似乎并不长，最后一支花，也衰败了下去。

        女孩已经好几天没有来过病房了。男孩就这样一个人看着书，迎来了出院的日子。

        还没出院的他，似乎已经因为什么事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考上那所高中。

        「恭喜出院！」

        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只是声音无论分贝还是声调，都已经大不如前。女孩看向已经换下病服，穿上了日常服装的男孩，睁大了双眼。

        「谢谢。怎么了，这身衣服有什么奇怪的吗？」

        「嘛，这样一看，好像某人还蛮帅的。」

        男孩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也很期待看见你穿上便服的那天啊，会很可爱的吧，说不定。」

        「最后三个字是多余的。」

        女孩白了男孩一眼，走到水仙花旁边，对着它们说道。

        「辛苦了，大家。」

        女孩拿出纸笔，用颤抖着的手，在水仙花旁边写下了一张字条。看见此景的男孩，鼻子一酸，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看见这个纸条的人，希望你可以再种一盆美丽的水仙。」

        「你还真是喜欢水仙花啊。」

         「嗯。在这里发芽的他们，真的很努力了。」

        「是啊……」

        男孩一记手刀，轻轻批在女孩的脑门。

        「呀！你干嘛！」

        「你也不能输。」

        「嗯……！」

        女孩发白的脸上，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

        「一定！」

        男孩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这两张病床上，终于要一个人都不剩了吗。

        如同人的生老病死一般，还会有新的病人住到这里来。希望接下来的他们看到窗前的水仙花，心情能够好转起来。

        「我们还会再见的吧？」

        女孩问。

        「当然了。最起码，我想在将来再遇到你。」

        男孩背对着女孩说。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定有些脸红吧。

        「哎~这样啊。那好吧，我就努力一次。」

        「这才对嘛。」

        男孩满意的点了点头。

        「对了，我也打算努力一下，尝试考上那所高中。但是和你不一样，我可没有信心被第一批录取，大概不会被分配住宿。如果成功被第二批录取的话，我可能会去租房子吧。」

        「呃，好像是有这么个问题呢。」

        「所以，我不介意自己多一个邻居。这是我的手机号，如果你想的话就开学前提前给我发短信，我们可以住一起。」

        「住一起，哇，是变态呢。」

        「你在想什么……我是指住隔壁。」

        「嘿嘿，当然可以！」

        「就这么定了。」

        男孩拉着行李箱走了出去，回头看向站在窗旁，笑着目送他的女孩。那万年不变的侧马尾，被窗外渐暖的春风吹着，摇啊摇，摇啊摇。

        「再见，双子座小姐。」

        这个称呼，是因为男孩第一次见到有人会因为双子座流星雨那么高兴。

        「嗯，再见！英仙座同学。」

        这个称呼，是因为女孩接受了他的邀请，一直盼望着能够一起看到英仙座流星雨的那一天。

        她明白，这可能是个兑现不了的誓言。

        春秋流转，岁月交替。高中的三年就这样过去，可男孩始终没能等来那条短信。

       偶尔，他路过那个医院，当时的故事却又涌现在了脑海中。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个不成文的约定，那个有些阴郁的病房窗台，总是绽放着一盆水仙花。

      这个房间似乎曾经入住了一个极其喜爱水仙的病人，自那以后，窗台永远放着一盆水仙花。或是盛开，或是含苞待放，不管怎么样，从医院外的大街上，也能透过窗户，看到那富有活力的金黄色。

       他明白，那曾是某个人的寄托。

        「很遗憾，先生。」

        在这里值班的护士已经换了一批人，她们并不认识又回到这个病房的男孩，也不知道当初那一对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

        「没事……那个时候大概就已经猜到了。」

        「我特意去问了一下当时的医生，那个女孩好像并没有什么挂念与顾虑，就这样带着幸福的笑容离开了。」

        好在，她听进了我的宽慰。男孩这样想着，终于在这个病房里，因为她留下了第一颗眼泪。

        「先生……」

        「没事，她能看开就好了，这样的话我也没有什么心结了。」

        男孩擦了擦眼泪，向护士说。

        「谢谢，辛苦你们了。」

        「客气了，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在这里多坐一会。」

        「好的，真的是非常感谢。」

        我看向床边的水仙花。

        直到走近才能发现，在那金黄的花瓣上，又有了几分将要枯萎的迹象。

        如果是她的话……

        我拿起旁边桌子上的纸笔，用力写下了几个字。

        「看见这个纸条的人，希望你可以再种一盆美丽的水仙。」

        他明白，换成她的话，一定也会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