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慰藉》慰藉我自己

我从来没有完整地读完一本诗集,包括海子,包括顾城,但我逐字逐句读完了这本丁维刚的《慰藉》。惺惺相惜,维刚不仅在写他,也在写我,在写我们这样的一群人。

维刚与我是师范同学。我二班,维刚六班,后来六班解散,维刚到了三班还是四班,我忘了。虽既为老乡,又为同学,却彼此不甚熟悉。那时的我们,恰同学少年,粪土当年万户侯。是初生的牛犊,未经磨砥的剑,桀骜不驯,清高,自负。更是刺猥,高竖着尖刺,活在狭小的自我世界中。毕业后,维刚在北顺,我在南峪。两条相距很远的沟,没有交集,连拐了几道弯的风,都捎不去彼此的消息。一七年,我加入县作协后,和维刚一起参加了几次活动,喝了几场酒,才彼此熟悉起来。

在社会这个大染缸中,要洁身自好,难!大多数同学都变了,但维刚没变。球鞋,牛仔裤,开了叉的黑西服,聚伏在头皮上的短发,歪在肩膀上的头颅。黑脸,白牙,黑框眼镜,带着点忧郁、带着点腼腆、带着点柔情的坚硬的目光。不善言谈的维刚,是诗人的样子——海子顾城那样的诗人。

维刚微信中发出来的诗我几乎都读,我在其中一首诗的后面评了一句:“如插入大地深处的半截骨头,坚硬,耿直,黝黑,直击灵魂。”这是我真实的感受。维刚的诗,是在倔强在春天里的一根经冬未蓑的枯草,高高挺立,孤独坚守。微信阅读是碎片化的,只能瞥见冰山之一角。当我拿着这本厚厚的《慰藉》,系统全面地摩挲着文字时,我真正走进了维刚的精神世界,并顺着维刚的脚印溯流而上,回望了我的来路。

零三年,带着青涩,带着憧憬,带着狂傲,我步入社会。我是骄傲的,我是村里第一个通过读书跳出农门的人。维刚这一时期的诗是明亮清新的,有青春、理想、奋斗与未来。《春末》中绚丽的黄绿红错落有致;《夏日》的雨中,弥漫着清新;七夕夜,“我默默念叨着/一个人的姓名”(《七夕》);夜半三更,“一颗露珠的梦/正在成形”(《夜半》);那时,想像着“会遇见一个好女子/人面桃花”(《那时》)。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很骨感。这个社会,并不像我们憧憬的那般美好。最初的狂热冷静下来之后,出身低,文凭低,贫穷,都成了横亘在我面前的现实,不可逾越。同学各显神通,有的进修,有的考研,有关系的直接跳槽。我知道我的情况,生计为先。我不挣扎,锁起文稿,怀着愤怒,高高竖起蝎子一般有毒的尾巴,正如瑞强所言:“既然夹着尾巴也难以做人,我只能竖起尾巴,把它当成旗帜。”维刚的诗中,有我们的影子。“不相信上帝/对世界上的牛鬼蛇神/也不屑一顾”(《那时》);“有时真的就恼了,怒了/真的就想把某某某踩在脚下”(《无题》)。也曾有理想,有未曾忘记的远方的呼唤,只是如辛弃疾一样,只是在酒醉之后,持戟而来,沙场点兵。

姬晓安在《简单,应对复杂世界的利器》中说:“活在凡尘俗世中,生活的压力,激烈的竞争,错综的人际关系……是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复杂是混乱而严峻的客观事实。”借钱、买房、找对象、结婚、生子、升职、调动。“不再想远方/钟声要响起来时/终于变得甘心”“尽力爱上这浮世/以及油腻中的厮混”(《亡人书》)。零八年贷款买房,零九年借钱装房子,一零年借钱结婚生子,一二年考教师资格证,一四年贷款买车,接着生二胎……每月节衣缩食,拆东墙补西墙。按部就班地,我进入了油腻的中年。维刚的诗中开始关注这纷纷攘攘的现实生活。

“没有故乡的诗人是可疑的。”这是高凯说过的话。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是我们永远的精神家园。我们都希望,我们的家园永远是鲁迅《故乡》中二十年前闰土初来时的样子,可现实中的故乡,偏僻变成了二十年后荒凉凋敝日渐式微的模样。房屋正在倒塌,土地正在荒芜,上泉正在消失,亲人正在病着,父母正在老去,年轻的一代正在走向城市……维刚的诗,借用王元中教授的话说,在表达“乡村之难”,在展现草木繁盛之下的荒芜与苦难。荒山、空无一人的村子、枯干的河流、低吼着的冷风、三五个聚在一起的孤坟,年关等待女儿归家的老妇人、女人跟人跑了的疯子邻居黑虎、槐树街被抛弃的光身疯女人、小艺、姚甜甜、苏若兰……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一个个伤痕累累的生命,既经历着苦难,又仍在不可遏制地走向死亡。“只有夕阳/被西山拽进去(《某个开学的黄昏》)”;“在它的摸索下,黑夜/越来越深邃,越来越茫茫无际”(《山村里的一盏灯》);深秋之际,蒿草枯萎衰败,日夜赴死;吃风梁、沙石坡、黒梢屲、酸刺湾,正在消失;马家女人变成了坟堆;故乡的野草,“它们只是在/静静等待/那些还未长眠于此的人”(《故乡的坟头》)……

寒冬,黑夜,坟墓,死亡,葬礼,各种消沉晦暗忧郁的意象弥漫交织笼罩在一起,构成维刚的诗歌家园。欣梓老师序言中写道:“丁维刚的诗,隐忍、低廻,诗行里总是有艾蒿低眉一般忧伤的气息。”从维刚这一时期的诗中,几乎看不见光明与未来。

“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诗歌是感情的外在形象。维刚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在尘世滚打摸爬的我,日复一日重复着索然寡味的日子。日趋年迈的父母,远在深山的妻子,襁褓中的儿女……我都无能为力。我所一直坚守的勤劳、善良、正直、才学,不但没有给我带来荣耀,反而让我成为别人眼中中幼稚的异类。刘猛在《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里说过一句话:“当正义长久得不到伸张,当受害者得不到应有的同情,荒谬也就变成了真理。”这个社会,金钱和官职成了评价标尺。认知的错位,更使我精神萎靡,心如将死之木。我不再练习书法,不再谈文学。我开始抽烟,酗酒,打牌,看电影,吹牛皮,说言不由衷的话,讲黄色笑话,在生活的柴米油盐中繁衍生息。酒醒梦回之际,我悔恨、自责,自己说过的话,自己都感觉低俗可笑。这还是我自己吗?我开始焦虑、失眠。黑夜中,孤独像潜伏已久的兽,从四面八方涌向我。这种孤独,秋天的烟雾一样弥散在维刚诗歌的角角落落,虽静默从容,却浃髓沦肌。入冬之际,“整个事件中/只剩下/孤独的自己”(《站在一棵树身边》);星空下,“那个孤独的人”,是风吹到大地上的星星;“我来到这里/只是把孤零零的一只大鸟/从山崖间惊飞了”(《堡子里的小庙》);“石头们集体孤独终老/我在他们身边/坐下去”(《我不会告诉你》)……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无不泛着孤独的光泽——生铁一般黑不见底的孤独,淹没了维刚。

孤独是因为空虚,空虚是因为迷失。

我害怕这种孤独。我不知道我该走向哪里,心中空空落落的,我有一种思无所归的感觉。我开始爱上出门,到过青海、青岛、北京、成都、陇南、宁夏。

“他是在逃离中寻找,还是在寻找中欲求新的内心领地?”欣梓老师一语中的。然而,无论是在大昭寺,还是拉梢寺,还是朝天门,还是重庆街头、金刀峡、磁器口,熙熙攘攘闹闹哄哄的人流中,维刚始终是孤独的。穿竹林,过峡口,看潭水碧波,戏猴,这一切,“皆是身体里疲倦的幻影”(《金刀峡》)。在拉梢寺,“突然看见什么都觉得空/总觉得虚无/总觉得/内心隐隐作痛的人/早已不在人世”(《苍茫之域》)。坐在梅园的山坡上,只感到“小如尘埃的我/什么都做不了的我,只有坐着”(《并不跟从他们》)。奇山异水中,没有能够盛放灵魂的世外桃源。孤独的维刚放下笔,深深陷入漫无边际的虚无中,走向可怕的抑郁深渊。

精神生活的荒芜,认知的错位,灵魂与现实的错位,使我们一群人成了迷失在红尘中的倦客。我是谁?“我只是一个正在涌来或离开的人”(《在瓷器口》),“我这一生/几乎虚度在甜蜜的往事中”(《病中记85》),“好像我也是我们庄的一个傻子”(《我也经常夸起我们的村庄》),“可我/急急地寻来寻去的/却是什么”(《病中记60》)……

我们得重建精神家园,得找到存放灵魂的载体,得找到迷失的自我,做现代文明里的拾荒者。

蒋勋说:“文学是照进现实的一道光,弥合了世界与内心的缝隙,成就了更加丰盛的自己。”一七年,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年。在瑞强一次又一次的鼓励与帮助下,我拿起了放下十五年之久的笔,并开通了我的微信公众号。第一篇文章写出来之后,我想起《棋王》中王一生的话:“妈,儿今天明白事了。人还要有点东西,才叫活着。”在县域这个狭小的圈子里,文友们抱团取暖,彼此慰藉。用文字呼吸的我,是快乐的,沉醉其中,忘却了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

文学,成为我灵魂的栖息地。

“我经常在我们的河湾里,或者山上,经常一坐就是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坐着的时候我就开始思索,思索我是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觉得自己是一个身份非常模糊的人!一个教师?一个写诗的人?还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堕落的人?但是我不知道我会走向哪儿?”这是维刚在《慰藉》研讨会上的一段自述。正当维刚在迷惘中思索的时候,欣梓老师打来电话,鼓励维刚应该继续写诗。拿起笔的维刚放低身份,放低姿态,正视自己,去关注最底层的、最真谛的东西,通过乡村、学校记录心情。诗歌充实了维刚的生活,慰藉了维刚的心灵,照亮了维刚的未来。光与爱,及其生活中一些美好的东西,一点一点,渗进了维刚的精神世界。身患抑郁症的人,虽然“走着走着,就难过起来”(《致友人书》),但是“再也不用避开人群/在暗角里/小声地哭泣”(《昌列寺》),情歌中“有多种花朵打开了死结”(《病中记20》),午后“采一束野花,想一个心爱的姑娘”(《去西索村修行一次》),路上“我边走边想/如草芥,也赞美这世上”(《病中记94》), “我们越来越像愤世者/可我们却越来/越妥协于这俗世”(《致战福》),维刚知道了,“走过的人/也不再是过客”(《病中记97》)……

“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但你要为之确立一个意义。”毕淑敏说得透彻。夸父知道追不上太阳,但他的意义在于追赶。等风来,不如追风去。人生,就是一场不断迷失,不断寻找,不断追赶的过程。我们应该遵从于我们的本心,做沟渠中仰望星空的人。

这本《慰藉》,让维刚找到了自己;这本《慰藉》,让我回首了来路。

前段时间,和维刚去参加一个文学活动,维刚告诉我,他接下来要写一组关于春天的诗,要赞美二十种植物。说这话的时候,春天的阳光正缓缓落下来,带着油菜花金黄的香……

这路,我们还得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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