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生在一个美丽的地方,龟兹。这里的人们善音乐,酷爱艺术,尚佛教。
我的出生曾给这里的子民带来安宁和吉祥,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公主出生时会有霞光万道自天而降,有人甚至还看到了天空里被霞光包裹着的慈悲的佛祖。于是,虽是公主,但我从降生起,便被称为佛的女儿,不住宫殿里,而是住在寺庙里。
洗三时,庙里来了不速之客,是一个白发白眉白髯的老者,骑一头健硕的白牛,突然便出现在庭院里。他指着我说:“此女娃,仙缘深厚,生来已与佛结下不解之缘,当好生教养,他日定非凡人。”
座下白牛突突地喷着白气,随着老者说完,便倏地一起消失了。众人于忡愣中明白,老者定是仙人,为凡人指点迷津来了,于是纷纷倒头便拜。
洗三结束后,父母亲发现,我的手里平白多了一枚芭蕉状的扇子。扇子奇小无比,只堪堪被我握在手里,且无论是谁,都无法从我手里将扇子取出。
这是我与老君,还有他的第一次见面,那时我还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娃,而他也只不过是一头白牛。
2、
当天空中那个火球急速俯冲向龟兹的城墙时,我正坐在附近的山峰上参佛理经,如今我已是二八年华,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
火球砸在了城门外的广场上,那里顿时出现了一个大洞,浓密的黑烟升腾起来。人们停下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地看向城外的方向,那样轰隆隆的巨响,那样突如其来炽热的温度,让人们的意识陷入了短暂的空茫。
我的脑中闪现出佛理中关于生死的参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他们正沉浸在泡影中。可是,那些面孔里又不乏我熟悉的人,我的父王和母后,我的僧友,我的子民......,而我作为龟兹的公主,作为与佛有缘的、有大慈悲的、能给他们带来安详的公主,却什么也做不了。
火球越来越多,有更多的火球砸到了我身边的山峰上,我明白,他们在替我做出选择。我闭上眼睛,端坐山峰,空台明镜,既解脱不了生死,那便认之,从之......
“你不是有个扇子吗?快拿出来一用!”一个洪亮的声音响在耳边,我慢慢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铁塔样的男子正站在我的身前。他魁梧高大,雄武有力,并不俊俏,眼睛却亮似星辰,面皮黝黑,牙齿却很白。他看了一眼我手边那把奇小无比的芭蕉扇,扬了扬下巴,“拿起来,试一试。”他诱惑我道。
我凝视他,不语。这许多年来,我身边的人除了父母,便是僧友,那些子民从没有用这样恣意的态度对我说过话,这让我感到新奇。“你是谁?”良久,我开口问他。
“真是佛女不假,都火烧眉毛了,还问我是谁。”他笑了,“这说来话长,不过,咱俩是熟人。但是你确定要在火球雨里叙旧吗?再晚一些,你瞧,你那些子民就都要变成烤肉了。”他指着远方城墙里那些慌乱奔跑躲避火球的人们说。
“这只是个玩物,做不得用的。”我捏起芭蕉扇,它跟了我一十六年,再是仙人给的宝物,也只是个玩物而已。“非也,非也。”他摇了摇头,“你捻动它的第二条扇穗且试一试,捻动的时候口中称大,大,大。”
我按着他说的方法去做,奇怪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那小小的芭蕉扇竟然在我的手中越变越大,直至最后我拿不动它。“你再捻动之后口称小,小,小。”他又笑着说。
果不其然,那芭蕉扇竟又渐渐变回原来的样子。
我站起身,他走过来,指着山脚下的火海,“你能救他们。”我回身看他,然后低头再次捻动扇穗,将芭蕉扇变大,双手拿在手里,猛地用尽力气向左扇去,“一能熄火。”他说。
风卷着呼哨冲下山峰,陡一撞见那些火球,原本还张牙舞爪的大火便如遇到了克星一般,倏地收回了那些伸展的触角,变成了一团团,最后渐渐熄灭了去。
“二能四海生风。”他口中轻道,我又往右扇动芭蕉扇,风便更大了起来,就如同神将一般,很快做成了包围圈,将那些肆虐的火球围在中间,逐一歼灭。
“三能降雨。”他指着那些焦炭中滋滋冒着的火星说。他的脸上是一派浪荡的笑容,眼里却含着浓厚的悲悯。
我举起芭蕉扇,用尽全身力气,自上而下扇动它,风声歇息了,云涌了上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焦黑的土地上。人们从死亡的边际回过神来,纷纷跑出宅院,面向城里那座最大的寺院深深地叩下头去。
“你就是他们心里的佛。”他看着这一切,淡淡地说。
我知道,我不是,确切地说,不再是。
3、
美丽的龟兹被一场天火摧毁,那里有了新的名字,叫火焰山。
我随他去了翠云山,在那里认识了他的一帮兄弟。他告诉我,他叫大力王,而他的那帮兄弟唤他平天大王。
这里是完全不同于我以往十六年清心寡欲的热闹,他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仿佛天塌下来,都只是丁点小事般的爽快。
我对他说,我要在这里住下来。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这里这么简陋,又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人伺候,你能住得惯?”,我看着他,忽而展颜:“你能住得惯,我便住得惯,横竖这里有你。”
许是从来不笑的人,突然笑了,反而让他愣住了,“你想好了?”他再次问我,我试探着拿起他手边的酒,一仰头喝了下去,“想好又有何难?”
“哈哈,好,好,好!”他仰头大笑连说三声好,酒很烈,仿佛有火在我的心头燃起来,再从喉咙里窜出来,誓要将我燃成灰烬一般。
我也笑了,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这种痛快和舒爽,也从来没有过。
他把洞府改了名字,叫芭蕉洞,于是,翠云山芭蕉洞便成为了我的新家。他跟那帮兄弟们出去游历时,我便守在洞府里,只不过再无法静下心来参佛理经,洞里回荡着的永远是他响彻云巅的笑声,眼前浮现着的总是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我站起身走出洞府,登上翠云山的山顶,眼望着曾经的龟兹,如今的火焰山,那座承载了万千子民信仰的圣庙还在,仿佛还有阵阵钟声丝丝缕缕地传进耳朵里,那是僧友们虔诚的祈祷。
亦是我以往十六年生活的终结。
自那日起,我不再诵佛念经,我卷起罗裙,像任何一个平凡的女子一样,收拾打扮着自己,装扮着自己的家,做美好的佳肴,像普通怀春的姑娘那样,等一个人回家。
我的改变显然惊住了他,“你,你,你......”他连说了三遍你,还是未能完整表达出他的惊讶,众兄弟看着我含笑看他的样子,比他倒是先回了神,“大哥,你闻闻,菜香都飘出洞口三里地了,大嫂这么能干,你真是好福气。走走走,大喜之日,你我兄弟,不醉不归。”
他被兄弟们拥着往洞府里走去,一步三回头。他的脸上是惊疑,是迷惑,甚至有一丝慌乱,我都理解,佛女动了情思,如同千年铁树要开花,这并不是一件易事。
可是,佛也有言,一切有为法。机缘巧合,并不是一句怪谈。
我不想忤逆自己的心,就这样简单。
4、
“你可知,你乃九天佛女下凡,本君本想等你开悟,便成全了你的仙体,接你去往天宫归位。不想,你却动了情思,竟还私自与他人成了亲,你,你,唉......”白发白眉白髯的老者,手里晃动着与我一样的芭蕉扇,他的眉毛已经皱成了一团,满脸的遗憾和痛惜。
“这或许便是我的缘法,自有定数。”我淡然地一手拢着腮边的发丝,一手抚摸着已然高高隆起的小腹,那里正在孕育着我的孩儿,我和他的孩儿。
“大胆!你的定数自有佛祖来安排,怎容你等肆意更改。若今日你能知错之,能改之,老君还能救你,不然,九天佛女堕凡间,再无登天之日。”他甩着手里的佛尘,芭蕉扇亦呼呼带着风。
“如何改之?”我平静地看着他,“自是当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般。”他说。
“那他怎么办?”我点了点自己的小腹,“怎会当一切都未发生过呢?”
“他?自然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你不必担忧,一切我都能安排。”他高高在上地姿态,那么慈悲,实则又是那样的残酷。
“你竟要杀死他?”我轻笑着问他,“你不是神仙吗?神仙不都是慈悲为怀吗?”
他皱紧了眉头,“你要想清楚,我这是为你好。”我摇了摇头,“不用想了,我接受我自己的一切缘法,顺其自然,自有我的归属。”
“执迷不悟!”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白牛引诱佛女犯戒,罪不可恕,念他修行不易,罚他永不能再幻化人形,永不得再登天宫。”他终恨恨地甩手而去,留下这一番话,让我挂怀。
我这才明了,原来平天大王,我的夫君,竟是当年的那头白牛,心里不禁自责,他若本是天宫神将,此次为我所连累,再无法回去天宫,不知他可会在意。
而我的心里,更想知道,他可会后悔?
白牛被老君带走了,他是否后悔,我无法当下得知,只得守在芭蕉洞里,等他归来。
他回来那日,我正艰难生产。佛曰地狱有十八层,而我此刻是否已跌落至此?那样子的疼痛让我产生了幻觉:我被架着放在烈火上烧,被丢进油锅里烹,被千刀万剐,被四分五裂......
如若我的不想忤逆自己的心,就是要导致这样的后果,我愿意承受,且心甘如怡,只愿我肚里的孩儿能平安。
当我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牛头人身的他时,他正冷冷地看着怀里的孩子,那是我们的孩子。“夫君,你回来了。”我温柔地喊他,我很满足,我的夫君和孩子都在,十八层地狱又有何惧?
他低头看着像是从水里拎出来似的我,冷声道:“老君说,此娃有仙缘,但不能养在你身边,他找了更好的地方,要亲自教养他,我这便给老君送去。”
如晴天霹雳一般,他的言语面容在我眼前变得模糊,“夫君,不要!”我脆弱的声音,仿佛是掉落在泥淖里的花儿,溅起微弱的泥点,让自己变得更加狼狈。
“你再看一眼吧,是个男娃娃。”他抱过孩子给我看,并未理会我的哀求,我用尽力气捉住他的衣角,“夫君,求你。”孩子瞪着亮如星辰般的眼睛看着我,我的心都要碎了,他的眼睛那么像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却要把他送走。
他看着我苍白的手指,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狠下心来抱起孩子就走。“夫君!”我大喊一声坐起身来,睚眦欲裂后便是嘭得一声,直直摔倒在床上,昏死了过去。
5、
我儿已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这三百年来,我每每想念他时,便会奔回火焰山,捻动芭蕉扇,把那层层火焰熄灭,才能在残烬中,看到我那可怜的孩儿。
这火焰山的火,本是老君炼丹炉被打翻后而形成的,它让我的孩儿练成了三味真火,却也让他练得再也长不大了。
长不大也好,他总归是我的孩儿,我有那么多时间没能陪在他身边,他不长大,总还能给我机会看着他长大。
我与大力牛魔王已经分居了。自打他狠下心来送走了我们的孩子后,我便再不许他进我的芭蕉洞。
他曾送我的青峰双剑成了我在他身上发泄送子之痛的兵器,翠云山方圆百里,都曾有我们打斗的痕迹,也因此我的诨号褒贬不一,火焰山的子民感恩我能带给他们风调雨顺,都唤我铁扇公主,抑或铁扇仙;而翠云山附近的村民们,则叫我罗刹女。
牛魔王已经很久没有回芭蕉洞了,他有了新的据点,在积雷山,那里有个摩云洞,洞府里住着一位玉面公主,她乃万岁狐王之女,也是他的爱妾。
我又能静下心来诵佛理经了,芭蕉洞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轻声诵读佛经的声音。我祈祷佛祖能够听见我的虔诚,我企盼他能保佑我的孩儿,于我来说,十八层地狱的痛苦已过,我只剩这一点念想。
我最后一次见我的孩儿时,他已经被观音大士收服,要跟着她去九重天上做善财童子,我们母子便要永久分离。
我从来没有恨过谁,就连牛魔王背叛了我再娶了玉面狐狸,我也没有恨过他。可看着孩儿跟着观音大士离去的那一刻,我心里的恨意滔天,再压不住。谁都说,那是我儿的造化使然,提前归位,成就一番仙缘,谁又肯认真理会一个母亲的心酸和绝望?
我念了一夜的佛经,也无法扼住心里的恨,牛魔王回了芭蕉洞,他总还惦念一点夫妻之情,我趴在他怀里放声痛哭,无力回天的感觉,原来这么痛。
他也让我放下,是佛祖安排了这一切,我想,既是缘法,那便如此吧,可玉面狐狸的话,却让我心如死灰。
“你又有什么好苦的呢?夫君才苦。当年,他本是老君座下第一神牛将军,为了引你入仙途,下凡助你开悟,没想到你却诱他动了情思,与你做了夫妻。如今,他不仅要承受青牛精的嘲笑,青牛精你知道吧,就是老君现在的坐骑,还要忍受再不能回归天庭的痛苦。”
“老君让他将功补过,助老君辅助红孩儿提前归位,或可还能网开一面,撤回那道无法回归天庭的惩罚,作为夫君的妻子,你最应该做的是支持他,而不是在这里哭天抹泪,好不厌烦!”不愧是狐狸精,她不仅人长得美,嘴皮子也利落,这三言两语便道出了里面的曲折。
应是阴谋才对。
原来是这样。哪里有什么父子情深,又哪里有什么夫妻情长!
6、
阻那猴子师徒四人过山,我是故意的,我并不再恨他将我的红孩儿送往了九重天;挑拨猴子和那老牛的关系,也是我故意的,如今那猴子已经有了新的靠山,我不信那老牛不嫉妒;被骗了扇子找他哭诉,也是故意的,这才是压倒他心理犹豫不决的最后一根稻草。
打吧,打得越热闹越好。
什么佛能渡人,如何又感化世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才是真。
那老牛不愧是平天大王,跟猴子斗在一起,竟让猴子得不了半点好处,唯一让我内疚的是,那玉面狐狸被猪八戒杀死了,她并不坏,只是运气不好。
猴子请来的救兵确实厉害,只三两下,便让老牛晕头转向。恍惚间,他被哪吒的乾坤圈打中,他痛苦的嚎叫,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突然一紧,那一眼里所包含的情绪,我都知道,他在抱歉,也在向我保证,此次将以命来护我,只因我不想屈服那只无形的手,不想忤逆我自己的心。
心还会痛。
我大喝:“住手!”随即双膝弯曲跪倒在天王面前,双手奉上那枚芭蕉扇,天地混沌初开时便已经存在的太阴精叶,多么高贵的宝物,它本不应属于我。
“我愿主动献上芭蕉扇,只求能饶他不死。”我指着奄奄一息的他,平静地对众神将说。
“不要......”这次换他虚弱地求我不要。我微微一笑,起身离去。
我以为,一切有为法,顺其自然,我便能不忤逆自己的心,得到我想要的结局。
原来都是错的。
他终究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被天兵神将带走,虽是押解,终还是回归了天庭。
我又回到了芭蕉洞,将山门封死,再不见外人。
我不再忤逆自己的心,或许这才是我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