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易枯茙(或者杨朴,或者粳米石头,以后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会有两个“或者”)
现在我可以来说说莫奔的姐姐了,正如你已经知道的,莫奔的姐姐莫莉,三岁早夭,将将会走路的年纪,溺水而亡。十年之后莫奔才来到这个世界。
老莫从未向莫奔提起过他有一个姐姐,按着村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也是不会嚼舌头扯出早夭孩子的话题来的。只是南面有一块小土坡,是个竹林,有个无碑之坟,倒是在孩子之间传着各种故事。但这无关乎“姐姐”这一形象在小莫奔心中的建构。
于是你注意到本章的章节名是“姐姐的意象”,便知我又要开始忸怩作态了。
“姐姐的意象”出乎我对小家伙澄澈内心的游丝般捕捉,久了,那意象也便轮廓分明起来了。
这件事还得从头说起。
抛开前两章,读者如若确有跟着我的笔一起走到现在,你必还记得我有些明明存在并且关系密切的人“说不得”。于是我准备借着莫奔的梦告诉你。
莫奔跟我讲过那样的梦。是了,那一定就是梦了,明明是日照下的寻常,他却作不得声,明明是最温婉的轻抚,他却触不得身。
照旧是并肩坐看夕阳西下,那时天已经有些热了,日头长了,享受暮风的时光却短了。那一天我先说了个我的梦。我的梦里,光的明灭间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与似乎生死即一瞬的拼命逃奔,向着大海,意欲彻心呐喊却发不出声音的无助与被一阵躁风袭来的不可名状的孤独。但我只告诉他我在梦里无助地奔跑,说完便是沉默。莫奔望着似远非远的太阳,整个人被浴得通黄,许久,他才撇过脸来,依旧不作声,安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想,孩子才不简单呢,我那刻意简短的叙述所刻意隐瞒的恐惧,他定是听出来了。他必是在读我的眼神,读那光的明灭间的无声无色的歇斯底里。
然后稚嫩的声音传来,我看到双唇开合,他说:我也在梦里奔跑过,到处跑,跑了好久好久,我跑得好累,可是还是在跑……
他们说去看潮水。
我看不清他们,又觉得好像很熟悉。我便也跟着去了。
可是他们好快,一下就不见了,我开始慌了,我从来都很胆小。
于是我跑啊跑啊,我明明知道看潮水要往北跑,可是我却看不到方向了,天明明是亮的,我看不到太阳,耳边明明听得到潮水的声音,我却辨不清那声音的方向。
又好像,那声音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我一直跑啊跑,我听到有人在叫我了:莫奔,莫奔……那叫声也来自四面八方。
我想蹲下来哭,我真的哭了,可是哭不出声来,也没有蹲下来。
我还是在跑啊跑啊。
他边哭边跑,腿软了,还是在跑,泪干了,还是在跑。
他已经忘了他本是要跑去看潮水的,虽然即使记得他肯能也是这样漫无目的地跑着。
他努力想让自己的步子循着那个呼唤他的声音去,那声音却永远是那么地飘忽不定。他感到双腿好麻好酸,他想说歇会儿吧,可是停不下来。他又很想见到声音后面的那个人,他好像越来越渴望,越来越渴望。
腿倦了,心却不倦。他开始猜那个声音发自何人。他觉得他应该认识,不,应该很熟,不不,应该就是他的亲人。
那声音是女孩子的声音,却不稚嫩,也不苍老。那声音不疾不徐,只是一阵一阵地从各个方向飘过来,不,不能用“飘”来形容,那声音明明很温柔,传到耳畔时却很有些分量,像是打夯一般,要夯实到他的心里去,一阵一阵,实实的,倒是不痛。
他忽然想,为什么我不应她一声呢。他张开嘴,他想说他在这儿,可是他把嘴张的老大老大,喉咙扯得老凶,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他害怕了,在想象里把声音压低了,细细的,却只是想象,还是没有声音。就像地明明实实在在的,他也明明跑得实实在在的,却听不到半点鞋底板踏击地面的声响来。
所有他能听到的声音,都不是由他自己发出的。
他脑中忽蹦出一个陌生的词来,其实也不陌生,只是以前那个词他说出口时总是缺了点血脉相连的亲昵。虽他跟着叫得很欢,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嗯,就是那个词,他小心翼翼地很小声很小声地:
姐姐。
他依然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可这时候他听到那个叫唤他的声音开始急促起来,是劳动号子吹响了么,是地基夯实了要尽最后之力了么。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范围开始收缩,先前是四面八方,现在好像慢慢主要集中到北边,越来越集中,对,就在西北方位。
他没有多想,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循着去了,跑得好快。
莫奔的奔跑与那“莫奔”的呼唤成了一曲协奏,渐快,渐快……
然后戛然而止,他跌入了无尽的悄寂中。而那白茫茫一片似乎无尽又似乎逼仄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空间里,渐渐模糊出一个影子来。接着有了点油墨的渲染,然后,面颊清晰。
这张脸,他不认识;却又好熟悉。像妈妈,可是不是。
莫奔。
姐姐?他心里发出这样的疑问,然后他听到了这个声音。
姐姐?姐姐?姐姐?……
回声不断,却不是他发出的,也不来自她。而是,四面八方。
于是,他醒了。
我一直看着莫奔,他的叙述断断续续,常常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形容,有时候语序颠倒,但这不妨碍我去零距离地感受他的梦。我摸摸他的头,只能表示我理解他那颗幼小心灵地微微一笑。走吧,回家了。
莫奔看到了那个他无声唤出来的“姐姐”,当她伸出小手想要去摸摸姐姐的脸庞时他是多么地激动呀,那一刻他心跳加速,手的动作却怎么也快不起来。终于在将要感受到姐姐脸颊温度的那一刻,那一片白茫茫瞬间暗了,姐姐消失了,他醒了。
醒来的莫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是汗。
跟这样有点像的梦,经常做。他说。
我知道小孩子会经常有梦靥,但不明白“姐姐”这一意象是如何自由进出莫奔的梦的。或许从遗传来讲,是莫奔妈妈怀莫奔那会儿心里一直念叨着莫莉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