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大路旁,有一口池塘,圆圆的。西边长着几棵白杨树,东边一个豁口,多余的水从豁口处流出来,顺沟而下。白杨树下隐秘的杂草间藏着一股细流,时断时无。雨天,村里的泥水流进池塘,汇聚成一片汪洋。乡亲们在池塘边浣洗饮畜,叫“下泉”。
池塘方圆二三丈,塘底积着厚厚的淤泥,水黄澄澄的。这样一口池塘,自然没有“滟滟随波千万里”的气势,也没有“湖光倒影浸山青”的美丽,更不会出现“鱼戏莲叶间”的胜境。但这丝毫不减我们对它的喜爱。
三四月间,村里的红桃绿柳散发出浓郁的芬芳,薰醉沉淀了一冬的池水,在柔和的春阳下微颤。“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杨柳风吹来了一群睡眼惺忪的癞蛤蟆,“呱呱呱”叫着。水面上浮起一堆一堆的浮萍,绿莹莹地泛着白沫,那是蛤蟆的温床软被。
蛤蟆没日没夜的聒噪夹杂在牛哞马嘶中,也夹杂在我们的欢声笑语中。蛤蟆们爬在塘边,探出头来,喉咙处藏着一颗泡泡糖,鼓一下,叫一声,鼓一下,叫一声。累了,或悄悄隐入水中,或伸开四肢,游来游去,或蹲在池边,闲看花开花落。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子敢作声。”别看蛤蟆长相威武,霸气外露,却是我们的玩物。我们常比赛砸蛤蟆,拿起石子土块,瞅准砸下去,“硼”地一声,蛤蟆翻个身,露出鼓鼓的白肚皮,四仰八叉地浮在水面上,死了。一转眼,没了,一圈圈涟漪荡向四周。有时捉住一两只,倒提着当宠物。玩腻了,用小刺挑开背上令人发麻的肉疙瘩,流出乳汁一样的液体。有时使劲踢一脚,蛤蟆便长了翅膀,飞到了天上。有时刺瞎蛤蟆的眼睛,看着笨拙的蛤蟆在惊恐中乱撞。有时看到五六只蛤蟆团成一个球,里面的一只挤得双眼微闭,气息奄奄,我们手忙脚乱,连拉带扯,及时解救,生怕蛤蟆一命呜呼!
“柳絮池塘清风”,当柳絮在半空中上下飘忽时,水中便浮出一条条珍珠项链,一串串缠绕在一起,晶莹剔透中孕育着一个个小黑点,如一颗颗滴溜溜的眼睛。随便捞起一串,黏乎乎地,缠在手腕上,挂在脖子间,扮成一个僧陀。小蝌蚪们开始找妈妈的时候,我们在泥中挖个坑,掬些水,捞几只蝌蚪,给它们一个新家。乡亲来饮马,碗口大的马蹄正好踩在上面,泥水四溅。擦一擦满脸的泥点,嘴里软绵绵的,有股异味,唾一口,一只蝌蚪还在蠕动。我们瞅着马儿喝水,看着瘪瘪的马肚子鼓成一个球,浑浊的水从马蹄下洇开来。有时马蹄陷在泥里,左右不敢动,我们便看着笑。马儿弄浑了水,惊跑了蝌蚪,我们又比赛打水漂。找块小石片,腰一弓,胳膊一甩,石块便欢快地贴着水面飞漂,上下弹跳,时隐时现,似呷浪穿梭的鱼。一个腾跃,石片钻入树下草丛中。
“一雨池塘水面平”,雨后,池水满盈盈的,鼓胀着肚子在骄阳下泛着金光。池边围满了花花绿绿浣洗衣物的女人们,欢声笑语惹得池水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微风过处,莞然而笑,偷偷将如花笑靥映入怀中。一只只水黾敏捷地在池塘光滑的肌肤上滑来滑去,悠闲自在。
用竹棍蘸点洗衣粉水,轻轻吹落一串水泡,泛着五颜六色的光泽,排着队飘落。握一把泥巴,搓揉一番,团一个泥臼。高高托举过头顶,猛然反扣手掌,“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底部炸个大洞。泥点四溅,惊得倒水的女子一个趔趄,脸盆掉在了地上。这便是“摔响炮”,这个游戏我们百玩不腻。再挖一把泥,七手八脚捏一个老爷。大眼睛,小鼻子,扁头,弯胳膊,具体而微,揪几根苞谷上的红须,粘上胡子。用树枝做一台小轿,抬上老爷,摇头晃脑,边走边唱。一回头,老爷的头呢?
在水渠狭窄处截住水,做个泥坝。底部捅个洞,看旋转的水流转成一朵花。水越聚越多,这儿豁个口,那儿又漏个洞,补这边,堵那边,齐心协力,不亦乐乎。大坝摇摇欲塌,危在旦夕。突然推倒泥坝,洪水奔涌而出,沿沟呼啸而下。我们叫着,喊着,追着急流,狂风一般疾跑,欢声笑语一直飞向山底。
没人的时候,脱光衣服,偷偷钻入池中,躺在淤泥上。池水很浅,半个屁股还飘在水面上。池水清凉,浸肌入骨,牙齿“格格”作响。慌忙出来,浑身糊满泥巴,臭哄哄的。池边多了一群抖抖索索的瘦猴子。
“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别处的秋天。涨足了水的小塘如一面新磨的镜子,泛着冷光,波澜不惊。池边耷拉着几只鸡,眼皮微闭,提起一只,扔入水中。鸡儿惊慌失措,扑腾着翅膀,踩着微波,“咯咯咯”叫着掠过水面。好险!差一点就成落汤鸡了。水面荡开几圈圆晕,又平静下来。有时水里会泡几截柳木,黑黑的,来年春天,会抽枝散叶,我们便骑在木头上面晃荡,打转。
当冰雪将山村冻成一个冰坨的时候,我们在青幽幽的塘面上溜冰。寒气将笑声凝结成一串串冰花,挂在高高的白杨枝头。“哧溜”一下,一只脚滑进了冰窟,惊落了满树的冰花。
多年后,当我外出读书回来时,池塘边已不见了洗衣的少女,玩耍的儿童,喝水的马儿。池塘也变成了别人家的车房。名还在,池塘没了!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昨夜,我又梦见了村口的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