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人啊。”
从小到大,最怕在亲戚聚会上听到父母的这句话。
“见到人怎么不到招呼?知不知道这是最起码的礼貌?”他们的话里透着无奈和责备。
面对不认识的亲戚,他们的叽叽喳喳的交谈和喧闹声让我感到惊恐——我从小就不喜欢人多嘈杂的环境。每次聚会的时候,我只想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
我是个内向者。
很久以来,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在我的整个成长过程中,大人们都在极力鼓励我与“内向“做抗争。
”你要大胆一点,说话声音别那么小。“
”你别整天窝在家里,出去走走不好吗?“
”XX家的那个小孩啊,可精了,说话一套一套的,哎,我们家的就不行……“
当时家里的书架上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叫做《如何鼓励孩子大胆说话》。
我羡慕那些社交场合充满活力,举手投足轻松自然的人。我看到,唯有那些外向的人,从小到大都轻而易举赢得夸赞。我开始明白,天生开朗外向的人,总能轻易招来喜爱。
在身边大人们言论的影响下,在其他所谓”性格好“的小朋友的对比下,在反思自己遭遇过的种种不同待遇后,我意识到,我这种性格是”不讨喜的“,是”以后要吃不开的“。
依稀记得是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开始努力做出外向的样子,我开始学着开玩笑,一有空就约三五好友出去聊天吃喝玩乐,甚至打架。
到了初中,上台演讲已成家常便饭,与班主任顶撞的时候也是理直气壮。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是不信任你,不满了?“班主任比我高一个头,在班上很多男生都挨过他的打,在一次得知我不满他的做法后,他气势汹汹地这么一问。
我昂起头,以同样分贝的同样的语气回应:”是的,怎么了吗。“
高中我当起了团支书,打辩论赛,参加每届的运动会,篮球联赛,志愿服务,社团组织,以及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活动,天天楼上楼下跑来跑去把年级一大半学生和老师都认了个遍。直到,再也没有人会觉得我是个内向的人。
记得初中的心理课上,老师说过关于“人的四种气质“:多血质,胆汁质,黏液质,抑郁质(具体含义可自行百度)。
每个人的气质,是他/她根深蒂固的属性,天生且不可改变。
我知道,自己要么是黏液质要么是抑郁质。我无比羡慕着,并希望自己能成为前二者的其中之一。
我不断努力掩盖着扭转着自己”气质“的本质,以为长此以往就可以完全脱离这个”不讨喜“的属性。
我以为这样慢慢努力下去,就会如愿以偿地由此改变。
实则非然。
大三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研究生的学长。就像和每个人交往的模式一样,我轻车熟路地拿出自己”开朗外向“的一面。
熟悉一段时间以后,一次聊天时,他突然提到:“给你推荐一本书啊,《内向者优势》,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这……你都发现了?”
“很明显啊,其实我也是内向性格,不过吧书里面说这种性格……”
后面说什么了我记不清了。
那时,我想起高一的时候我的朋友Z。
声音软软的,外形不是太起眼,当时有点小胖,很容易害羞,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一旦熟了之后,就会发现她是个很有趣的姑娘。
一天午休,大家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期间一个女生当着Z的面无意说了一句:“我觉得啊,Zxx可能内心有点自卑哦。”
Z一下午似乎都闷闷不乐,到了快放学的时候,她犹犹豫豫地和我说:“好讨厌被别人这么说啊……感觉被揭穿了一样……这种感觉真的好难过啊。”说到最后还带着哭腔,但她忍住了,手捂着憋得发红的脸,没有再说下去。
当时我被学长点破内向属性那一瞬间的心情,虽说程度不如,但差不多也可相类比吧。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大概就是一个你一直想努力隐藏的东西,你以为你已经成功地把它埋起来并把土踩实,它却依然会自己爬出来,依然被他人一眼看穿。
可是,这不是什么罪孽,它,只是一种性格而已啊。
然而这个简单的道理,我经历了这么多年徒劳无果的挣扎,都没想明白。
去年的春天,我喜欢每天睡前听一首音乐,或在YouTube上看一个演奏视频。睡前,白天经历的一切动荡起伏都渐渐归于沉寂,黑夜,渐渐围剿着酝酿着睡意的脑袋。
那晚,我看了布伦德尔演奏的舒伯特F小调即兴曲。
演奏会上的布伦德尔很有特点,每次出场犹如宗教仪式一般,他双眼仿佛瞪着天花板似地走到钢琴前,要等到观众席鸦雀无声时,才慢条斯理地开始演奏。一旦开始演奏,他就再也不看观众席一眼,心无旁骛地开始了与琴键和音符的灵魂交流。
当演奏到优雅微妙的乐段时,布伦德尔就忽而低下头注视键盘,忽而眼睛眺望虚空,无声地哼唱着流畅的音乐,仿佛深切地歌颂自然一般,完全陶醉在自我的音乐中。
视频里的镜头对准他的侧影,他身着白色西装坐在琴凳上,黑色的三角钢琴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
弹出前奏的每一个强音,他的身躯都会像触电了一般用力扭曲一下,他用肢体语言放大着音色强弱的变化——并非刻意的表演,而是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弹出的每一个音。
弹到行云流水的八分音符弱音部分,他的右手在琴键上轻柔地摩梭着,好似它不是奏出了音符,而是被音符的湍流推动着,在琴键上轻轻地起伏波动。左手来来回回,在高低音域间交叉着,掌控着整体的基调与情绪。
舒伯特的晚期钢琴作品,宽广流畅的旋律,细腻动人的抒情性。然而迷人的乐章,甚至是同一乐章的段落之间,却很少有着进秘密的联系。没有主导的思想,似乎受到漫无边际,飘逸四散的思绪所支配,如蜂蜜一般粘稠,又如空气一般自由。
老布弯腰弓背坐在琴凳上,每至感情强烈之处都会剧烈地震颤一下,仿佛是往深不见底的湖里投了一块巨石。
湖面只翻起一片浅浅的涟漪,一切却又很快恢复平静,一切躁动与不安,都被这深渊般的湖水一点点吸收,吞噬。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湍流激荡——有谁知道这沉寂幽蓝的湖水有多深呢?有谁知道曾有多少石块沉入湖底,却不留一丝痕迹呢?
它的旋律是如此的多变,以至于我第一遍听完什么都没有记住;它难以捉摸,却又似乎向你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让你看到它复杂的内心,也看到了矛盾中的自己;它由内而外涌动着的那股能量,让我激动得想在寂静的夜里放声大哭。
那晚,我睡意全无,直直地坐在宿舍桌前,把布伦德尔演奏的舒伯特其他七首即兴曲(D899,D935),六首音乐瞬间(D780),以及三首钢琴小品(D946)看完。
最后一音落下,我缓缓摘下耳机,惊异于周围竟是这样一片漆黑。我闭上眼睛,用几秒时间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任凭黑暗稀释掉我难以平复的情绪,继而爬上梯子,上床,睡觉。
”难以成眠的夜里,连星星也郁郁寡欢。“
或许就是那时,爱上舒伯特的。
在开公众号的时候,我第一次写的系列就是舒伯特生平以及他的五部作品。
即便看了他的传记,这些年听了他这么多作品,以至于深受触动,抑制不住的冲动为他重启一个系列专题,通过选取其作品中印象最深刻的几部,讲述我从小到大对与这些作品发生的碰撞与感悟,勾勒出我脑海中的舒伯特。
”为自己记录,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能让更多人更加了解这位杰出却又不幸的艺术家。“
然而,我内心却不愿承认这是我最喜欢的作曲家之一。原因,便在于他的性格——舒伯特,是典型的自卑内向者。
我这种不愿,似乎也恰恰是因为嗅到同类的气息,却又拼命想去掩盖自己这种属性的徒劳努力。
然而,渐渐地渐渐地,我发现越来越多的时刻,能够安抚我内心的,唯有舒伯特。
那个春天里,我收藏了布伦德尔弹奏版本的舒伯特晚期钢琴作品,翻来覆去地听,百听不厌。没有惊天动地,没有直抒胸臆,甚至很多时候,初次接触他的某部作品时,虽陶醉其中,但常常如听这首即兴曲一样,听罢就忘记了旋律。
他灵活多变的旋律完美结合了细腻的抒情。听的时候,人仿佛在被音符推动着走,仿佛不是在欣赏一幅他人的画,而是在照一面未打磨过的镜子——模糊的轮廓,每一个棱角上折射出的乱影,却完美地拼凑在一起——依稀辨认出,镜中人便是自己。
之前看到过一篇内向者写自己的文章,颇有同感:
“大一时去面试社团,默认的规则就是要外向开朗。难道每个人生来就是活泼的吗?我在面试的过程中一直装作外向,我觉得那个不是真正的我,扮演起来好累,更恐怖的是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就会受到否定,失去这个机会。”
很多人对内向者说 ,社会不能接受你的内向,那你就变外向点呗。
他们说,你为什么放不开呢,内向的性格必须改,不改你就不能融入社会!不改就没出息!
可是,要改变性格真的太难了。
我试过,我知道。
因为外向的人喜欢到处嚷嚷内向不好。内向的不喜欢嚷嚷,结果舆论就被外向的人占领了。
前年兼职认识了一姑娘。
当时她坐在那里读《人类简史》,我上前搭讪:”你也喜欢社科类的书吗?“
没聊几句就上班了,于是我们互加了微信,之后她回美国中部读大学,一年多再也没见到过,偶尔网上联系。
直到最近她毕业回国,我也做完交换生回国,约了见面。
和她聊到性格,因为是认识了蛮久的朋友,我不再回避这个话题,说到自己是内向性格。
她说:”内向性格好啊,我也希望自己是内向性格呢。人太外向啊,就特别不能独处,做事的时候心里还不容易静下来,没啥定力,还容易分散注意力……“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言论,但那时似乎是第一醒悟过来:是啊,不同的性格而已,分什么高低贵贱呢?
如果不是因为内向,我或许也不会如此擅长独处与自我对话,不会遇到已经相遇的人和事,不会热爱现在一切所热爱,不会成为现在独一无二的自己。
为什么要改呢。它只是一种性格而已啊。
或许是因为和舒伯特,或许是因为布伦德尔,或许是因为与那位姑娘的,以及与其他朋友经历的其他若干次相似的谈话。
或许又都不是——或许,只是纵观自己亲身经历的成长轨迹,我悟出了一个道理:性格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都有权去选择自己活得精彩的方式。
我渐渐意识到,好的性格与一个人的活泼开朗、擅长交际与否,并无直接关联——好的性格,一定是让他人舒服,也让自己舒服的。为了迎合社会的主流和去掩饰伪装,去强行改变的,一定不是好的。
活了二十一年,我,第一次地坦然接受了自己是个内向者的事实,并下定决心,做好一个内向者。
希望所有内向者能够被世界善待。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