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懿的家访让自己走上了以前的足迹,从一个山头翻越到另一个山头,从一个村寨辗转去下一个村寨,说服不同的家庭支持自己的孩子来学校读书。淳朴的人,贫穷的人,善良的人,愚昧的人——正是这样的人,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孩子的命运。有的家庭,他们甚至愿意让苦难的生活在后代身上延续下去,在闭塞的地域里,外面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就连希望这个词也是不存在的。
他也曾失望怀疑过,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徒劳无功。韩懿清楚地知道,高考的厮杀是多么悲壮,每一个被录取的学生,都是踩踏着别人的分数获取资格的。城市的竞争都如此惨烈,那山区的呢?通过调整录取分数和名额分配所带来的结果是,努力的孩子考进大学,一个班里会有一个,一个村里会有一个。而剩下的,重复祖辈的生活。但没有考上的孩子就不努力了吗?没有习题,没有辅导,没有策略,没有诊断,甚至连一句该死的口号都没有。
“希望是一点一滴的,不是吗?”
嘴角旁的两个小梨涡是他快乐的源泉,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在湛蓝的天空下,黄土地也释放清香。韩懿从卧床坐起,撑住前额,手指插入头发,梦里的笑脸也逐渐逝去。不用看,天未亮,云里的乌黑逐渐转化为墨蓝。他一动不动,忽然开始喘气,似乎憋了很久。韩懿洗了个热水澡,抹去镜子上的水汽,那令人心悸的面容又昙花一现般喷涌出来。回忆将这个男人吞没,他想要被吞没,就算刹那的幸福后是一整天的痛苦,他也愿意。即便那短暂的幸福感是虚幻的,如毒药麻痹神经的;即便接下来的痛苦是真实的,是折磨人心的。然而,这所有的所有,都在他寡言的无情下接受管控,以超越情绪的意识进行压制。因为,当黑夜降临时,那隐藏的孤独,才会在坠入深渊般的失落中感受到。
韩懿往脸颊涂抹剃须泡沫,刀锋所到之处发出轻微的声音,工整而细碎。当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她总在一边微笑欣赏,她喜欢他刮胡子的认真样。而现在所看到,在把脸颊清洁干净之后,是一种回天乏术的沧桑,仿佛悲伤已经渗透皮肤,连眼睛都不再清澈。他知道自己的面貌发生了改变,不仅是年龄递增,而是瘟疫肆虐,摧毁每一个细胞。韩懿穿好衣服,又是黑色的外套;把土豆蒸进锅里,然后来到阳台望向遥远的天边。
回望过去的时间,几乎意识不到分分秒秒的流逝。她离开后不再拥有的年月,自己所做的事,若不是为了活着,让生命保持一种运动的状态,想不出有何含义。家访是个错误的决定,理智的才是正确的,但情绪不会说谎。了解的家庭越多,韩懿越是压抑,孩子和父母似乎是二元对立的产物,他们把老师有的视作警察,有的视作医生,却从不视作一个普通的职业。似乎从始至终肩负使命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希望是一点一滴的,不是吗?”
对她的记忆,不再局限于一张脸,一句话,一双眼。当她出现的时候,紊乱的心跳会知道。
这个星期尤为艰难,学生在家访后表现得特别敏感,就连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也无法揣摩这帮孩子的心思。如果他们还和从前一样在课堂上顶撞和戏弄老师,那自然是愚蠢的做法,也不必追究。可现在,他们不这么做了,但也没有积极的态度,仿佛整间教室都进入了冬眠期。
老师们看不穿学生茫然的表情,那是一副老气横秋的神色,似乎是骨子里的自甘堕落由内而外地反噬出来。无精打采地坐着,疲软的眼睑逐渐向下覆盖,然后又奋力拉扯上去。有的老师认为这是一项进步,起码可以顺利过渡到下一堂课,而有的老师则怀疑计划是否奏效,又或者起到了反作用。可韩懿仍是按兵不动,他让老师正常授课,而自己继续逐个家访。
白天,韩懿充分利用课间休息的十分钟和学生谈话,他们各自心里都有所准备,毕竟昨晚才见过家长。正如梁健辉提及的那样,这帮孩子变了,不是愈好或愈坏的区别,而是转化为另一种状态;一种看似稳定,却又随时都会四分五裂的状态。
对十一班来讲,周四下午的两节活动课才是他们真正愿意参与其中的课程,没有老师,没有教室,散漫地像是操场上的落叶,或者塑料垃圾袋。可现在他们是为了逃离彼此,留守教室的几个学生,互不干扰地沉默着;前往操场的大部分学生,也总有办法完美地躲避其他人,似乎整个十一班都化为无形。思考总是需要空间,尤其是那些深远的,古老的问题。不知有多少种款式各异的钢笔在班级日记的纸面上悬停过,有的指甲藏污纳垢,手里的钢笔也损坏破旧;有的指甲绚丽灿烂,手里的钢笔便流光溢彩。但他们都神情凝重,头脑中的思绪犹如缓慢的蜗牛;等到小臂酸痛,手指丧失耐心,心间那难以启齿的言语也终究无法落笔。
“打羽毛球吗?”走在前面的何叶回头问。
“我对运动可不擅长。”臧承吾皱眉说。
“干嘛要在意别人的看法。”金蔚婧鼓励道。
臧承吾独自一人去借球拍,体育室外面围满了学生,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篮球也好,足球也罢,由于学校经费欠缺的原因,能找到几个不漏气的还真不容易。所以,得赶快,赶在其他学生来之前抢占有利地形。陈世哲双手抓住一颗篮球高举头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吵闹的人群里挤出来,得意地向队友炫耀。
这一幕被欧樊看见了,陈世哲也发现了。鄙夷的笑容让英雄行为滑稽而幼稚,陈世哲怒目而视,十根手指像固定器般把篮球抓在胸前。欧樊气概昂然地挺立在人群之间,学生见到寻衅挑事的陈世哲走过来,便自觉地向四方退去。这是一颗全新的耐克篮球,夹在欧樊的手臂和腰间,就连那股塑胶味,也成了激怒陈世哲的触发点。
“这很适合你啊,”欧樊瞟了眼陈世哲手里灰头土脸的篮球,居心不良地说,“很旧,很烂。”
“这也很适合你啊,”陈世哲刻意模仿对方的语气,盛气凌人地回道”很新,很菜。”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你只配这样的篮球。”
“你不配这样的篮球。”
这像极了任课老师所担心的那种状态,学生想要惹事,返老还童为初生的婴儿,哭闹就是本能的表达方式。而愤怒,为什么不愤怒呢?当所有情绪都被漠视,造成二次伤害的,证明自己存在的,就是愤怒。
老师察觉到异样,这是纷争前的安静,从围观者兴奋的眼里寻找对峙的双方。欧樊首先松懈下来,他露齿微笑,标准而又礼貌;眼角的余光越过陈世哲头顶的毛发偷看老师的神色,于是调整站位,藐视地翻眨眼皮,将自己的表情隐蔽在无法观察的地方。
“听说有个老师愿意回收你们啊,垃圾。”
陈世哲把篮球往地上一砸,就要冲上前去揍人。
“干什么!”
这声呵斥阻止了陈世哲的暴行。
“没事。”欧樊笑盈盈乐呵呵地朝老师挥手喊道,顺势落在陈世哲的肩膀上,“他在跟我请教问题呢,是吧?”
陈世哲转身便咧嘴赔笑。
“那么,”欧樊抱住自己的篮球,语重心长地说,“就快回去了吧,西南联大可不好考,哈哈哈哈……”说罢,和同学扬长而去。
在老师监控般的注视下,陈世哲不敢有丝毫的发威动怒,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从背后扑上去揍断欧樊的骨头!他目光犀利,将周围剩余的学生驱散,却还有一个不知好歹地留在原地。
面对敌意,臧承吾无动于衷,他冷漠地看了眼陈世哲,从体育室取出球拍。这时候陈世哲已经不在了,剩下那颗灰头土脸的篮球留在原地。臧承吾找到何叶和金蔚婧,结果大家都没有运动细胞,比起别人武林招式般的进攻防守,他们仿佛是被羽毛球戏弄的傻瓜。三人倒在一块,臧承吾肩靠金蔚婧,他觉得很柔软,很温暖,很像小时候某个不曾记起的瞬间。
“这可真是累人啊,”金蔚婧不好意思地说,几缕的发丝贴在她粉红色的脸蛋上,“衣服都湿了。”
“想喝汽水。”何叶说。
“我去买,”臧承吾双臂撑地站起来。“咖啡?”金蔚婧对他抿嘴一笑,“好的,咖啡。”
路过操场的时候,他看见一群身穿球服的学生在急急忙忙地寻找什么,其中一个破口大骂,说是昨天才买的。臧承吾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正当要进入教学楼的时候,突然,一团火焰从天而降,掉落在球场中央。他下意识地躲闪到一边,回头张望是否还有潜在的危险,却看见了从宣传栏背后走出来的陈世哲。臧承吾警惕地望向他,而对方,扭曲变形的脸颊竟是微笑的模样。
燃烧的火焰吸引了众人的围观,包括那些身穿球服的学生。他们的队长,从人群中走出来,停在那团橘红的火焰面前。黑烟伴随恶臭向四周扩散,令人捂鼻,可那个学生——欧樊——辨识出了熟悉的纹路以及经典的标志。这是他的篮球,新买的耐克篮球!
熔化的橡胶仍在燃烧,即使眼睛被熏得刺痛,欧樊还是在对面搜索到了仇人的身影。陈世哲把脸昂起,迎接对方的怒火。
“你干的,是吗。”
“有证据吗?”
“打火机在你身上。”
“要是没有呢?”
臧承吾还站在陈世哲旁边,冷静地像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完完全全的漠然。这反倒让陈世哲有所顾忌,他可是做好了大展拳脚的准备,现在却有了熟悉的同学,他不愿被目睹。欧樊的目光落在了陈世哲的球鞋上,前端黢黑的污迹是橡胶烧化后的液体,也是他脚踢篮球的证据。
“十一班的垃圾……,”欧樊揪住陈世哲的衣领,怒不可遏骂道。
“是的,没错。”陈世哲一反常态地笑起来,面目狰狞地说,“而你要变的和垃圾一样了。”
说罢,陈世哲便用脑门去撞欧樊的鼻梁,痛得他捂住嘴在原地转圈,绯红的血珠像新鲜石榴籽前赴后继地滚落一地;移开手,脸颊以下全是红色。聚集的人群里有女生的尖叫,男生的呐喊,他们想要看到更多场面。欧樊龇牙咧嘴地朝队友咆哮道:
“揍他!”
四个牛高马大的男生从人堆里冲出来,扑向陈世哲将他按倒在地。陈世哲叫嚣着,挣扎着,如果不是身体旧伤,怎么可能轻易地被打败。欧樊捡起根树枝,把还在燃火的篮球碎片戳起来,步步紧逼陈世哲。悬挂的,滚烫的,黢黑的橡胶液体冒着烟尘,一滴滴溅落在臧承吾同学的脚边。
“十一班,”欧樊趾高气扬地宣讲道,全然不顾满嘴的污血,“除了那一个白痴,还有你这一个,我……”话还未完,便被打翻倒地,左手正好摔在那摊橡胶的余烬里,痛苦的惨叫从他喉咙里撕裂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