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下,她盯着电脑上那一行文字,坐立不安。
三天时间里,他约了她两回,均被她拒绝了。最后一个小时,他告诉她,在车站。
天色昏沉将暗,她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十七时零五分。她揉了揉眼睛,思绪回到他们故事发生的那一天。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
绮娟下了班,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六点有多。她简单的做了个饭,便端到电脑前,坐着浏览开了。
刚登陆,就有消息提示请求加为好友,对方留言:台充中学零六届三班,顾燊。
电脑前的她愣了神,台充中学零六届。
那不正是她那一届吗?她想了一下,自己并不认识一个叫顾燊的人,犹豫了几秒还是同意了。
对方发了一个微笑,写道,你好,请问是三班的陈丽娟同学吗?
原来是个乌龙事件,她倒有些哭笑不得, 只好回复道,不好意思,我不是她。
对方有些惊讶,连忙赔歉。
还好两人都是校友,为了化解尴尬气氛,她主动报上姓名。
台充中学零六届一班,陈绮娟。
一个美丽的错误化成故事里的缘。
就像一场看不见痕迹的邂逅,彼端的两人无形地交集着。
时间是个优雅的舞者,在他们的故事里跳一支舞曲,渐渐地,伊始的陌生也随舞步旋律消失了。
很多时候,都是他在说。她静静地听,偶尔回复一句半句。冥冥之间的默契,字字直砰中他心所想。
这样与君语的时光,真是岁月静好。她喝着水,笑着细细回味。
有时候,她会想到他们一起念过的那个中学。一班和二班连着一段走廊,三班则在回廊的对面。他曾发过学生时代的照片,却是她记忆里模糊的个体。或许太久了,她记不清。 或许他们那时也曾有过一面之缘,然后,擦身而过。
他们彼此言语坦诚,却对彼此有所保留,像一个神秘谜语,又深深的被吸引着。
她喜欢阅读,心情大好的时候会跟他聊上自己喜欢的作品。
她跟他讲卡佛的《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这是一个她很喜欢的短篇。而他,则充当听众,在电脑前含笑听她说。只有那时候,她的巧舌如簧才会让文字洋溢温度,抽离开淡漠。
他找到那篇小说,认真的看了起来。
讲的是一个心碎无痕的中年男人,在年轻情侣的舞步中感伤自己逝去恋情的故事。
确实写得很好。中年男人无声的绝望跃纸而出,他嗅到了。
就像阿娟的一样,他也嗅到了。从字里行间漏出来,不经意地。
一双过于冷的眼,似乎看透着尘世间的一切。这种绝望是凉的,如同深入骨髓般败血,人迟早会坏掉。
人性的悲悯,让他挂怀,这个极好年华却活在边缘的女子。
陈绮娟她是个奇怪的人。
公司里的同事有在背后嚼舌根的,都说些别人的坏话。
陈绮娟知道自己与别人的格格不入,就像以前念书时在宿舍的不合群。大学,不,中学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奇怪。
有时候为自己活在人世间的形影相吊,而感到万分不甘。她做错什么,何得老天如此以待。连最好的挚友也跟她分道扬镳了。
最初那时候她还是明媚的,笑起来似有春风拂面。
“阿柔。”她喊她,声线像撒了一把碎银,伶俐着。
后来的她,内心越来越敏感。连友情都有些支离破碎,像沙子,无论她的手握得多紧,总是流空。
像独自被弃在戴望舒的雨巷里,她彷徨无助。她不明白,她要的只是一个安慰,而那人不给。
她连伞都没有,就像一只被雨淋湿毛焉了的狗,落魄又孤寂地走在现实中。
后来,她愈发沉默,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眼眸深沉的颜色让人看不透,就连偶尔的大笑也在底下印着落寞。
总而言之,她不是让人觉得讨喜的那一类。
而他则不同,他的世界是热闹的,充满喧嚣的烟火气。浓浓的人情味,就像火炉的暖意,在显示屏的文字里她都能感受到了一股热流。
隔了好久,她又找到了这样的感觉。
被人温厚以待。
站在卧室窗边,她点燃了一根烟,静静地看着这个城市的夜景,广告牌上的霓虹灯残缺地亮着,星点零光映落在护城河上。苍白色的路灯下偶尔驶过的车。黄色车灯照进来,在她卧室上方像流光般划过。
她一边想着,呼出一口烟,飘散在半空。她的困境,是像囚徒一样,无论生活在何处。而他的出现,则让她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他的文字像带着气息温度,从眼睛吹到耳边,让她着了迷。那恰到好处的风趣幽默,一点一点在摇动着她的心,就像高脚杯里的红酒,晃出一层醉人的色泽。
在这光影交错的斑驳梦境中,他出现了。
低着头,双手在划着什么,看不清他面容。
像害怕下一秒他会消失一般,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到他身边。
昏黄的柔光落在他脸上,长睫毛轻轻在颤动着。噗地一声,火柴着了,照亮了彼此的脸。他抬头朝她一笑,什么也不说。
梦中,他们安静的坐在壁炉前,火苗跳跃着,像一支异域风情的舞蹈,勾人心神般的炽热。
梦醒了,一床被子在她身上缱绻着,像一场湿润的欲望。脊背上全是汗,也不知道是梦中的情热还是梦醒的心虚。
她看了闹钟,凌晨五点四十五分,开了窗,秋风微寒。天色依然昏沉的,像沉睡人的眼。她披了件衣服,在窗前站着,想到他那座城市,不知彼时是否也是这般光景。
真想见他一面。
这样迫切的想法在洗脸时被冷水一浇,瞬间没了。毕竟是现实,她清醒过来,朝着镜中的自己讽刺一笑。就像对着中学时代的陈绮娟。
坐上第一班公交车的时候,天空泛起鱼肚子白。街道两旁没什么行人,更多的是骑着自行车上学的学生。风吹起他们宽松的校服,在身后翻飞着。少年如风,年少轻狂。
她突然有些羡慕他们,过着她回不去的青葱年月。
如果指针可以逆向而行,让时间倒流。
她会找到那个人,先于他开口,“我们就到这里吧。”从此河水不犯井水,两不相干。
多年以后她早已对他断了念想,只是有些悔恨,自己曾经的执着是多么的廉价。他的心甚至没有分秒为她而跳,却全部属于另外一个女生,至始至终。
时至今日,她仍觉得残忍。生命这样短,他却有意让别人把最真挚的一段感情浪费在自己身上。
那时候的陈绮娟太过单纯好骗,导致后来敏感多疑,再难给人温暖。她叹了一口气,辜负了。
又过了月余日子,在一次闲聊中他向她提出了见面。
他来她的城市出差,希望彼此能见上一面,并附上他电话号码。
她有些慌乱,这天夜里,失眠了。深秋的凌晨,天上钉着弯刀一样的月,冷得像一抹讥笑。
没有想象中的一切情绪,她在害怕。怕这虚幻不实的美,在世间的真实生活里,会被磨灭的一点不剩。她怕自己会对他失望,也怕他会对自己失望。
清晨时分,她是被冷醒的,秋风从大开的窗口灌进来,一室寒气。外面是淡青色的黎明,风把天都刮干净了,只挂了个月亮。她拉过被子,再次沉沉地进入睡眠。
最好睡到天昏地暗,然后逃避所有。
她歉意拒绝了他两回邀请,按时上下班,一切如常。只是心里却在烦躁不安,像有个人在里边辗转反侧。
第四天,周末。天气很好,她穿了件薄薄的毛衣,就出去了。午后的阳光散漫地筛下来,暖的舒服的,不知谁家的猫也出来躺在地上,惬意地晒着。
她走过马路,走过街巷,走进偌大的广场,有游客在拍照,她成为别人相片里的背景,或者是这个城市的小小剪影。
突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陌生。明明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却找不到一点归属感。那个名字里有火有木,像壁炉般温暖的男子,他是否可以给她。
“是见面也当是送别吧,最后一个小时,我在车站等你。希望你能来。”
对话框的光标忐忑的跳动着。
十七时零五分,零六分,零七……
顾燊。她默念着他的名字。
天茫然地暗下来,接近傍晚了。她关掉电脑,披上一件外套,走了出去。
路灯还没亮,走在昏暗的街,她的轮廓被覆上厚重的阴影,掩盖了攒在嘴角的笑。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秋风萧瑟,如同弦音,娓娓吟回,像是细说着谁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