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他年轻时,给更为年轻的我曾经写过好多封信。
大概是在大学时候吧,他偶尔会写信给我,信的内容我都已经全忘了。但我永远记得,每次信的开头,必定写的是“吾儿”,一副老派的做法。
其实,他那时不老啊,不到45岁。
父亲连中学都没上过。不知道他写信的派头是跟哪个老古董学的,当时心里有点反感他这样称呼。
父亲在家,都是叫我名字,从来不像其他长辈那样叫我的小名“二毛”。不叫“二毛”固然不亲切,但在来外人时,使我感到被尊重,至于几十年过去了,我都还很享受他叫我的名字。
不过一到信里的称呼,我就觉得他有点摆父亲的谱,心里总有点别扭。
一年到头,我们难得见面,即使说话都面目可憎。写信是我们难得的交流。老实说,父亲的字写得跟鸡哈的一样,但是好像每个字都很用力,每每力透纸背。
我知道,那是笔不好,纸也不好。往往顺手抄到一个东西就写。但是在我这个大学生看来,每次他信里的表情达意都还不错。
可惜,父亲的这些“墨宝”,我竟未留下一封。也不知道他是否还保留着我当年致他的信。我只知道,他曾经对我说,收到你的信,就知道你要钱了。
是的,只有有求于父母了,才会给他们写信,大概是我们那个时代许多人的通病。想来真是惭愧。不过那时电话极少且价昂,写信是经济的交流手段,也是避免彼此当面锣对面鼓的最佳方式。
纸面上吵总归不如当面那样伤神。
由此想起在北京读书时,SEMI——GIRL FRIEND远在长沙。我们之间交流主要就是靠写信。至于写了多少,里面都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但没想到她至今还保留着“罪证”。前一向我们吵架了,她无意中又看到了那些信,触到了伤心处,读着读着眼泪就滚下来了,一个人在隔壁房间抽泣。
我正在抓脚板皮,她走过来,要我去看。我心里怯怯的,就说不看。
鬼知道我当年在信里放了什么迷药,写了些什么空话、假话、轻浮话、浅薄话、混帐话,才引得她今天如此?
真的,今天我是没有勇气去重温当年那一沓沓的“情书”。万一她在你那些胡言乱语中,拎出你什么失望可笑的把柄,想想有多尴尬挂不住?
有句话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愚蠢的,秋后算账的女人是可怕的。我则要说,恋爱中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那些留存下来的书信,记录了那些愚蠢和男人种种包藏“祸心”的心机。
这是书信的不好处,我时刻有种想把它偷出来烧掉的冲动。不知道你有没有?不过如果不是大逆不道或是十恶不赦,我建议还是别烧掉。
留个念想是书信的好处。
我的舅妈这些年,就是在舅舅当年留下的诸多信件中找到了精神慰藉。在舅舅去世后,她一个人会时不时地翻检出这些信件,在阳光洒满的阳台上,一一展读,回味。而风儿,也不失时机地掠过她的一头银发。
TA们是患难过的,是恩爱的。那些泛黄的信件,是两老的青春、目光、触抚和温情。对TA们而言,书信中的一切都是现世的一切,历历在目,声入伊心,每一个细节都没有翻篇,每一句话语都没有失真。
这是有情人的“情书”。
正如汤显祖在《牡丹亭》里说杜丽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有事要写,有感要发,有情要表,有人要评。信件因此而起源,也因此为人喜为人恨。我好多年不写信了,但是这些年却迷上了收藏名人的书信、日记。
好奇于名人们的生活,好奇于名人们的交往,好奇于名人们的七情。简单讲,就是喜欢窥探名人的隐私。这是我喜欢名人书信日记的原因。
看了这些书信日记,终于知道,名人跟我们有着一样的烦恼。比如胡适就一直很为两个儿子的读书成绩而伤神着急上火,也为自己遭受宋庆龄的误解而烦恼;
再如宋庆龄,如此端庄高贵的人,私底下也是一个很八卦的人,她丈夫儿子孙科的婚外情,林语堂抗战时期在香港占保盟的小便宜……都形诸她的笔端。
宋庆龄一生为病和各种谣言而苦恼不已,但是这都难挡她一颗热爱生活和朋友的心,她喜欢时不时给亲朋透露自己的小爱好小确幸,甚至还会对朋友卖萌,在信中称自己是“你的狗侄子”。满满的一颗少女心。
看名人书信日记固然过瘾,不过终究还是“隔”了一点。于是我也一度想重拾起书信这种古老的交流方式,给我正在北京上大学的女儿写信。
可还是骨子里太懒,仅止于想,至今都没着一个字。这些年,我这个父亲并不称职,以至于我们父女之间的沟通到了开口即难堪的地步。
既然不能开口,那就笔谈吧。可是又不知道从何写起,更担心的是,写了,她会作何回应?性格的对撞,观念的冲突,竟使我迟迟不敢下笔。
还有,邮局如今早已不收寄信件了吧,连电报都老早消失了,邮递员叔叔今何在?
作为一个苦恼于此的父亲,我没有想为女儿留一笔纸上遗产的想法,我达不到那个标准。我就是想试试,这种古老的沟通方式,能不能解开我们父女之间的结?
不写,是个问题,写,也是个问题。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移动终端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信件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