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渭城三月,四下芬芳一片,清风掠过,撩得湖面泛起阵阵涟漪,不时有蜻蜓划过水面留下一道极浅的水痕,蜉蝣停在水面上将四肢舒展开来,随着水的流动不知去向何处。
两岸杨柳细徐轻杨,在湖面留下倒影,暖阳拂面,春意盎然,这天衬着湖面,请空万里,澄澈空明,又如同碧水清洗。
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请风不知卷起了新的裙摆,青衣似水波轻荡,撩动得让人心动不已。
她站在高墙院内,抬头不知看多久。那张清秀昳丽的脸上神色淡然,双眸是超过这般年龄不该拥有的清冷淡漠,沉静的可怕不带一丝情绪。
那是经过了太多的世事沧桑,看清太多,洞察一切才能拥有的眸子。
良久,她收回了目光,不带一丝留恋。脚步不置丝毫停顿向着侧院走去。
一路上所遇的侍女无不恭敬弯腰向她请详,而被掩下的目光中皆是小心翼翼,一派紧张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惊恐。
少女眼神不偏,脚步不带一丝迟疑视周围的一切于无物。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四周所遇之人渐变稀疏,直至四下空无一人,她的脚步才停了下来,停在一座略显清冷的院落。
这个地方鲜少有人经过,就如同禁地一般的存在,众人似对其中之物避之不及,恐惧万分。她的双手放在两扇檀木镂木门上缓缓推开,‘吱呀—’一声打破了这一片宁静。
三月暖阳,丝丝温热。可那三份暖意却没有一分渗透这一方小世界,如同置身蜡雪寒冬,三分刺骨。
这一派可谓诡异万分,可少女却似乎什么也没有感觉到。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可她的动作却迟疑了,缩回的双手略显紧张地抓着裙摆两侧,她的眸中有着欣喜,存着期待,也有着这个年纪的少女所特有的羞涩。
最终门被缓缓推开,抬脚进了屋内。
与院落外表的落败凄冷相比,屋内的摆设虽是少的可怜,但出乎意料的干净,似每日都有人极为用心地清扫。
在屋内的正中央,对着大门的方向放着一樽梨木椅,而在这樽梨木椅上半倚着一架牵线傀儡木偶。
她向着那樽梨木椅走去,脚步极轻,似怕惊扰了谁。
最终她踱步到了椅子前缓缓蹲下跪坐在地上,上身倚在木偶身上,双臂拥住对方,动作极轻,似是对待什么极为精致易碎的物品。
她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惬意放松,就如同回归母亲怀中的稚童一般,她渐渐闭上双眼,嘴角噙着一抹安心的笑,就这样睡了过去。
如同一幅静止的画卷,极为美好,却又极其残忍。
有光从窗外射进屋内,四周昏暗一片,唯有那抹温暖的斜阳落在少女极为瘦弱的肩背上,恍惚之中,似有人站在她的身旁,少年的面容与椅上的木偶一般无二,他倾身而下,精致的侧颜贴着少女的背,眼中满是爱怜与疼惜。
在渭城有着一户大家,族姓纳兰,传闻是皇族一脉的分家迁至渭城,大商之家,富可敌国,令世人感叹惊羡不已。
而这最后一任的家主,膝下却只有一位千金。
这位小姐的色彩,却一点儿也不比‘纳兰’这一姓氏的色彩少。
生而母亡,曾有先生曰之天煞命,乃独孤,终其一生所亲之人终其而亡,是以孤老而死。
天煞孤星。
这四字让人闻之色变,更何况这位大小姐从小便与常人不同,不如寻常稚童一般,从不随意哭闹,永远如同一泓碧潭一般的平静淡然,那是超越年龄的冷静,天生聪慧,让人赞叹,可最令人惊叹的是她的那双眸子。
如同古镜寒渊,仅一眼便让人无所遁形。
大小姐没有朋友,恶毒的声音层出不穷,没有人敢接近他。
她似对什么事情都毫不在意,但除了一样。
传闻中大小姐有着一樽极其喜爱近乎到了痴迷的牵线木偶,而这樽木偶被藏于在大宅中的最深处。
那是一樽半人大小极为精致的傀儡木偶,如玉瓷细琢极为细腻,四肢比例极为协调,而关节骨极力地淡化了木枷的机械感。
而那张脸太过于精致,眉峰似天生带着笑意,眼是染着三分春意,七分多情的桃花眸,眸子的颜色极浅,深处泛着几分幽青的翠色。
其中透着来人的面容,无限扩大,被注视着便如同被溢满了整个世界。
不是真人却似真人。
可就因为太过精致,就连嘴角噙笑的弧度都太过于完美才会让人觉得太过刻意。可它仅仅是一樽木偶,是一样精致美好的物品,它有着一张让人赞叹不已甚至面露贪婪的面容,可不会有人嫉妒这样一张脸。
它只是一樽木偶,一件死物。
没有人会自欺欺人地将自己丑陋的面容套在一件死物身上,它只是一样无伤大雅,赏心悦目的玩物,一件堪称精致的装饰品。
它改变不了什么,什么也做不了,永远只能被动地承受人类的情绪,爱意也好,怜意也罢。
可这个木偶却是大小姐的唯一。
接着便是那出现在大小姐身后的少年。
从他有意识起便一直在这座华美却又冰冷至极的大宅中,什么也不懂,整日浑浑噩噩地四处游走,他从哪儿来,他是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离不开这座宅子,也没有人能看见他,只能每日抬头看着这一方小世界中似永远都没有变化的天空。
直到大小姐的出现他才渐渐脱离那种游离茫然的状态,在这之前他一直没有目标地四处游荡,心中空旷一片但中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自己似乎在寻找什么,当听到大小姐喑哑的呜咽声时,那一刻他醒了。
看着那蜷缩在角落小小的一团,就像一直瑟瑟发抖的小奶猫,她似乎也不知道有人会发现她,慌张地起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少年。
那双圆润明亮的眸中带着怯意与小心翼翼,深处藏着好奇与微弱的渴望。
她走上前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极小还带着婴儿肥的手拉住对方的衣角,抬起头看着他,眸中带着乞求,极为卑微的样子。
“你陪着我好不好?就一会好不好?”
眼眶越来越红,小孩儿特有的嗓音,糯糯的,却又带着极为浓郁的鼻音夹杂着些许哽咽的声音,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大哭了起来。
这幅模样让人怜惜,心疼不已,带着几分无理取闹的意味让人莫名想笑。
可他却笑不出来,慌张的要死又有些手足无措,最终蹲了下来轻轻的抱着这只有三岁左右的孩子。
“好,我陪着你,别哭了好吗?”缓缓地开口,声音中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心疼。
可是大小姐却没有停下来,哭泣的声音渐渐变小,却又不停开口,声音急促。
“那就陪着我一个人好不好?一直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好不好?能不能别扔下我,我真的很怕……”
“我好怕那些冷漠的眼神,我讨厌自己的手被一次次地挥开,她们似乎都很讨厌我,但我真的不想一个人,能不能别丢下我……”
少年默默地听着,怀中小小的一团,指尖的温热让它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心中莫大的空洞正逐渐被填满,他缓缓闭上双眼,声音极轻,却又无比郑重地回了一个字。
“好。”
我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你。
那一刻少年明白了,自己一直寻找的找到了。
人们对她恐惧,对她厌恶,对她避之不及。
最亲的人因她而死,而那些净是胡说八道的庸人们说她是天煞孤星,没有人爱她,所有人都恨不得她死最好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没有关系,没有人来爱你,那么就由我来爱你。
由我来疼惜你,由我来照顾你。
如果世界不能温柔地对待你,
那么就由我来代替这个世界温柔对待。
我想守护着你,不想让别人伤害你,更不想让你受到一点委屈。
他只有一点私心。
那就是大小姐能够永远快乐。
永远能够如同稚子般澄澈,不受世事侵染。
就这样,春日他为少女摘下满树灼灼桃花中开得最盛的那一朵,夏炎他会浦扇轻挥为少女驱逐灼意,秋水易寒为她添件薄衫,冬日凛冽,寒风阵阵,拥之入怀不受侵扰。
他守了她十年。
看了十年的花开花落,十年的春去秋来。
他看着大小姐从一个连站稳都有些困难的糯米团子渐渐变成一个会拉着自己的手甜甜的喊着哥哥的少女,那双饱含笑意的眸中溢着点点星光,星云密布,澄澈而璀璨。
就这样陪着她一世也好,少年这么想着。
可就在十年后的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少女睁开眼的第一刻便出现在她的身边。可是这一次大小姐却有笑着唤哥哥。
就像完全没有看到自己一样,她的眼中满是陌生,心下一沉,一种极不好的预想产生。
接着少年便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女孩儿在屋内寻我着自己的身影,一声接着一声地唤着哥哥,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回道我在。
最终大小姐迈着双腿从西院跑到东院,几乎将整栋大宅都跑遍了,从日高清晨到迟暮黄昏,她双腿软到在地上跌倒了无数次,锋利的碎石子划破了她双膝娇嫩的皮肤。鲜血晕开了洁白的裙面,触目惊心,有侍女想将她从地上抚扶起时手都会被重重地挥开。
没有人知道大小姐在寻找什么,只看到她像着了魔似的在不停地奔跑。
她跑到了那棵春日开得最盛的桃花树下,可那里没有人手持桃枝,眉眼含笑地看着自己。
她跑到了书房案边,那里没有那个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满眼耐心与纵容的少年。
她跑到了冬院的湖边,在荷叶连绵,瑾莲并蒂双生中的那帆小船上没有人手折莲蓬也她细细择出莲子。
她几乎跑遍了自己和少年十年来最常去的地方,可是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直到夜幕降临,星沙显现,皎月当空。别般请冷的月光落在她的肩上,那一刻她的神经再也无法负荷她疲惫万分的身躯,又或是这般森冷月光终是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刻她才终于愿意承认那个一直以来纵容自己,宠溺自己,守护着自己的少年是真的不在了。
双腿如同神经被切断,脱力一般缓缓跪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死死地咬紧下唇,直到血珠顺着唇角溢出也不见她放松半分,大小姐在极力地抑制着哭声的溢出,但仍有如同小动物般嘶哑而绝望的呜咽声流出。
冰冷的液体顺着少女的双颊接连不断地流下,如同断了线的透明珠子不停地落在地面,留下一道道深色的痕迹。
而他便在女孩儿的身前屈膝半跪,用手指动作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眼底有着心疼,有着不忍,有着愧疚,但这些对方都感觉不到。
对不起。
他张开口,无声地喃喃着。
对不起。
心底的悲伤难以言语,如同心口被人狠狠的扯开,疼得他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几分。
其实他从一开始便能感觉到自己陪不了这个孩子多久,可大小姐又何尝不是呢。
她比谁都清楚,这些温暖都是暂时的。
她不配拥有。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这天来得这么快,这般的没有预兆让人措手不及,瞬间击破了不堪一击的自己。
最后只能这样一人跪坐在地上咬紧下唇忍声痛哭,一人半跪在对方身前为其默默地拭去泪水。
明明彼此近在咫尺都仿佛隔了一方天地两方世界。
自那日起少女变得越发越冷漠孤僻,那张昳丽的脸上表情的浮动,情绪的牵扯也愈来愈少,那双眸子越发越深邃沉静,就像碧潭幽渊,看似澄澈清明,实则深不可测,让人心惊不已。
她将自己彻底地封了起来不允许仍何人接近。
就你彻底不记得那日一般,少年一直跟在大小姐的身侧,从她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怯弱,一分的脆弱不堪与悲伤,那双眼睛陌生的让他心惊。
她在用冷漠与淡然伪装自己,不让任何人有机会看到她那颗满是伤痕的心。
渐渐地少女开始不断地往藏书楼中跑去,经常废寝忘食地在其中待上数月,看着那在书架间不断穿行的身影,少年的眉头不禁微微一皱。而在午夜十分,烛影摇曳忽明忽暗,寒风从窗外吹进,不堪疲惫爬在书案上睡着的少女双肩细微地缩了一下。
烛炎在寒风中摇曳,烛泪滚落在案桌上,如同血色的红珊瑚珠般精致圆润。
双睫若蝶翼微微颤动,烛光落在她的身上,似披上了一层极浅的薄纱,眼帘下留下了淡淡的剪影,那上面有着一层浓郁的青色。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了。
少年伸出手覆在她的脸上,动作极轻,似怕惊挠到对方,感觉到手下那张泛着丝丝凉意的脸削疫了许多,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将额头与少女的额顶相触,缓慢而又无比郑重地喃喃道。
“别怕,我一直都在。”
所以你将自己伪装的再无畏我都知道,你究竟有多么不安,有多么恐惧。
你比任何人都害怕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所以,你要相信我,我答应过你会一直陪着你,就绝对不会离你而去。
这一夜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插曲,大小姐在书楼中穿梭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又过了一阵子,大小姐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拿到了藏书楼顶楼那间被禁止进入的密室的钥匙。
这里面所摆放的典籍记载了这百年来纳兰家族所发生的种种。
在那里大小姐找到了自己寻找的。
三月之后,少女在一间废弃的杂物室中找到了一个巨大的红漆雕花梨木箱,似乎被丢弃了很久了,红漆脱落,木箱上也有着些许裂开的纹痕。
她的表情多了几分慌张,抚在箱沿的双手在颤科,久久不能平息。
这副模样让少年觉得有些诧异,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箱中所放之物绝对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终于箱子被打开了,那里面放着一具异常精致完美形若真人的傀儡木偶。
银色的牵丝线夹着森冷的寒光,暴露在空气之中泛着冷冽的光泽,它连接着木偶的关节。
这具木偶被藏在这年代久远的木箱不知多久,可它的四肢周身泛着白瓷玉器细腻的光泽,它被停留在岁月尘封的尽头,流年白驹过隙的一瞬都没能在它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少女撞进了一双久违含笑的桃花眸中, 这樽木偶有着与少年一般无二的面容。
她颤抖着手将木偶从木箱中抱了出来拥入怀中,将脸埋入木偶不带一丝温度,冰冷细腻的颈部,双肩轻轻颤科,久久不能平息。
而他就在少女身后不远处,看着那双似在注视着自己含笑的眸子。
少年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论如何也离不开这座大宅。
因为他的身体被禁锢在这儿,所以他哪儿都去不了。
因为他只是一樽任人操控的牵线傀儡,所以才会不论做什么却什么都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