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7年3月11日,本来这个日子会像很多很多个过去的日子那样并无差别,至少在回忆里会平淡无奇。没有鲜花和鼓掌,也没有被烦恼纠缠到失去理智,屋檐下的盆栽是不会抱怨天气变幻莫测。
百无聊赖的时候打开电脑去看综艺节目,想想很久没有追《歌手》了,就戴起耳机来听歌手演唱。在轮到李健的时候,第一句唱出来,就把我代入到1984年的旧时光中去。心中浑浊的气息一下子有了清晰透明的方向,直逼心底柔软的不愿碰触的悲伤。平静过后,犹疑之后,还是拨了给父亲的电话,很久很久了,第一次直接打给他的电话。
李健演唱《父亲写的散文诗》是自弹自唱,无须多余的乐器和人声附和,就像父亲日志上的文字一样朴实无华。我们思念父亲,大多也是一个人的默剧,一字一句,每件小事里,悲伤无声,疼痛有泪。
关于父亲,世人习惯用硬朗稳重如山之类的词语修饰他,却忘了就算巍峨如泰山也有涓涓清泉蕴育其中,我们喝着沁人心脾的清水的时候是否会想起大山的温柔呢。
前面说了很多和中心无关的事情,但要我直接谈论起父亲,我会遮遮掩掩,言不由衷。在漫长的二十多年里,我和父亲,从来都不是坦诚相对,而是各自参悟。
2.
我的父亲,六叔,家乡的习俗是可以用家族的辈分来称呼父母的。关于这个称呼,婉转,甚至带一点辈分上疏离感,但却是我们两兄弟最直白的表达。从小叫到大,比所谓的父亲、爸爸更能引起心中的归属感。每次电话响起,这个称呼就脱口而出,所谓亲情,就是有一些流年不改的习惯吧。
160cm的身高,却拥有宽壮厚实的身躯,轻轻松松挑一担谷走好几百米,还是村里的那种坑坑洼洼高低曲折的土路。高中毕业的时候没考上大学就在镇上做短工,是那种又累又挣钱的苦力活。大概年轻的时候是和孪生大哥一起创过业开饭店的吧,后来就不知怎的做不下去了。反正我出生之后我只看到他在务农和短工之间徘徊。年轻时候的事我从来不问,偶尔得知也是因为别人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他也不会主动跟我们提起。
父亲的朴实让我觉得世上其他的父亲都比他有趣或者丰富得多,好像除了那一身的肌肉我找不到更耀眼的魅力。他会用口哨吹出某段经典歌词,但也仅限某段歌词而已,而且也不常表演或者练习新的曲目,只是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才会传来清脆的口哨声。
抽烟,喝酒,小赌,他都会,但不成瘾,脾气正常,大多时候平和,偶尔也会有愤世嫉俗的时候。相处那么多年,好像我的脾性都是浸染了他的一点一滴,老实和坚忍,不过分张扬也不完全内敛。可能正是这种性格上的相似,我们之间总是缺少交流和理解。
3.
每次打电话回家我都是打给我妈的,有其他事就让她向父亲转达。父子之间说话总是趋于简单明了,如果婆婆妈妈就会像妇女之间的谈话。跟母亲就不一样,家里长家里短的,庄稼、天气、家禽、今年的果蔬,随手就能拿来一大堆材料闲聊。
如果不是细心的母亲,在电话里时常提起你关心我的近况,还责怪我不打电话给你,我又怎会安心以为你一切安好,没啥好牵挂的。每次和母亲聊得差不多的时候,总会问我要不要和你聊聊。短暂时间后,就会听到你低沉却又厚实的嗓音,一声上声调的“喂”,仿佛身在异地却又似面对面的交谈。虽然无非就是问问你工作怎样了,累不累,最近天气怎样了要注意什么问题,三四分钟就交待完问题,但是毕竟是聊过了,内心就会完满一些,平添一份欢悦。
但其实,我还是不喜欢给你打电话的。有两次我回校之后没有及时给你报平安,一次是倒头大睡,一次是放下行李就直奔去玩的地方,两次都没有听到你打来的电话。基于一个过了18岁的成年人的自律感,我对这种小孩子才要的报备行踪的行为表示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甚至对十分钟内打二三十个电话的行为倍感无语。如果我看到了那就一定会回复的啊,如果有事耽搁就迟点回吧,着急没用担心也没用,不如过一定时间后才再去考虑事情的严重性,对这种夺命连环call现在还是心有余悸啊。
从这件事里,我看出了我粗心大意的本性,但也对父亲这种无理智感情的行为失去好感,所以可能越长大越会自我崇拜。离开乡土以后,光怪陆离,灯红酒绿,百态人生,目光一直往前看,对于那些停留在原地的人,会渐渐忽略本身的重要性。
4.
有些日子像流水无痕地划过我们身上,有些日子则像尖刀一样深深的刻在心上,要抚平伤痕,必先将柔软的心当顽石一样打磨。
记得前年夏天回家的时候,到镇上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还下着小雨,刚好父亲的摩托车的车灯坏了,所以就让阿伯(也就是他的孪生大哥)来接我。作为双胞胎,阿伯和我父亲真的很像,夜晚不仔细看的话是分辨不出来的。如果只是给个背影,那就会越看越糊涂。
坐在车后面,细雨点点落在脸上,冰凉的触感反而使心情有不一样的欢喜。只是后来大了一点,不能直面迎接天空的洗礼了。雨渐渐大了的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到前面的阿伯,稍逊于我父亲但也是壮健的身躯,脑袋上间着稀疏的白发,发质已不再青年时的厚黑弹性了。长年累月的劳动也是把肩膀压得宽宽的,脑袋就稍稍往前倾了,这个父亲的背影深深的触动了我,想来我父亲也是差不多这样了,而我却很少去观察岁月在他身体上打磨的痕迹。
雨一直在下,阿伯没带头盔,但他没有稍微弯下脑袋,而是把腰板挺得直直的,就像是鲁迅笔下直面惨淡人生的真正的勇士,让人心生敬佩。仔细一想,大概是想护着后面我这个半大不小的青年仔吧,是作为一个长辈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的一个责任心。雨水微凉,心却是暖暖的,我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我不能做一个躲在坚实肩膀下的小孩,而是像阿伯一样,迎着风雨,品味沧桑的成年人。
也是从这之后,才又重新开始以新的眼光看待我的这位养育我二十几年的父亲。当年细致紧密的肌肉如今虽不至松垂,但也是衰老着失去光泽。岁月渐长,却再也不能像小孩那样打我管我,为了让我将来出人头地不惜花费多少时间精力去辅导我。现在,我也是一个和你一样的成年人,我们之间也变成了成人之间客客气气的关系,长话短说,沉默也尚好。
只是清晨醒来看到你蹲在石阶上,抽着一支烟,不时抬头看看远处的庄稼,又看看脚下的路。天色微明,我的心也该是明了的。沉默不言,眉宇间忧虑自横。
5.
父亲没有写日志的习惯,却把每一份担当每一份牵挂都写在脸上,所有的独自思量都是一道皱纹。
我们这个时代时常会遗忘诗,几行文字就能翻起的风云抵消不了物质表面的欢愉。
我们这个时代时常会遗忘父亲,伟岸如山不是他的本心,朴实不言也不是他的性情。
我们慢慢拾遗那些散落在时光中的字句,也许能连结成一篇父亲的散文诗。